为了刚刚写完的一本书寻找照片，便见到了这一张旧照，如果要起一个好名字，那么最直白的就是“木谷家的饭桌”(见刊头图，胡廷楣提供)。

照片是在日本昭和年间的大棋士木谷实先生的家里拍的，一些孩子在他家中学棋。

饭桌够长，是四张长方型的桌子拼在一起，没有桌布。十一个孩子对面坐着，每人面前，一个大菜盘，一碗饭，一碗汤。孩子年龄大小不等。这些孩子，都是木谷先生的学生，可称为“内弟子”。或许也有木谷先生自己的子女，不过看不出来哪一个才是。靠近镜头的，都是一些青春期的大男孩，可能是他们已经有独立意识，或许已经有了段位，便离开女主人远一些。只有最小的孩子，大约还不到十岁吧，才坐在饭桌那一端，一位和蔼的妇人身边。自然，小孩子还不知道掩饰，他的眼睛盯着桌子上的美食。

妇人脸上满是笑容，正在给孩子们打饭。她是木谷美春，木谷实的妻子。木谷夫人未嫁时是一个美女，青年木谷爱上了她。独自一人踩着积雪，走进地狱谷的山里，前去求爱。

不得不佩服木谷先生的眼力，美春配得上任何关于妻子和母亲的美誉。她做得一手好菜，而且热爱每一个孩子，无论是自己的孩子，还是天才少年。很多时候，木谷夫人独自操持着道场。木谷先生经常不在家中，只要听说某处有一个初露头角的孩子，他便要亲自登门，说服家长，让孩子到这里学棋。为此，他周游日本。

1937年，木谷先生二十八岁时，把家从东京搬到平冢市桃浜町，开设木谷道场。三十七年中，有六七十个少男少女曾经在木谷家的饭桌上吃过饭。据说，学生最多时有二十六个，吃饭不得不排队。为此，木谷实夫妇养了山羊，又把几百坪的院子垦为耕地。

孩子是盘腿坐在席子上吃饭的，他们也已经习惯了盘腿坐着下棋。或许饭桌上搬走碗筷盘子，就是棋桌。还有一张照片，也是长桌，上面有八个棋盘，棋盘有厚有薄，相信那一个最厚的榧木棋墩，是木谷先生自己常用的棋具，不过现在也给孩子下棋了。十六个孩子分坐两列，正在对局。木谷先生微笑着，坐在长桌的远端。而木谷夫人，好像并不情愿在下棋的场合出镜，就在孩子们的背后站着。这一张照片中的木谷夫妇估计已经过了花甲。

木谷先生晚年得了重病，于是将房舍卖掉，道场也就此关门。1975年，大师病重。他的子女和学生围在他的身边。关门弟子园田泰隆最晚赶到，说师傅我刚刚入段，来晚了。木谷先生这才逝去。道场是木谷先生一生的事业，夫唱妇随，也是木谷夫人的所有故事。

第一个告诉我世界上有木谷实这样的围棋教育大师，是上海著名的围棋教练邱百瑞。那时候曹大元和钱宇平已经成名，常昊还不满十岁，邱指导不止一次说起木谷先生的故事。木谷先生是他心中的偶像，永远的传奇。其中必然还有对常昊这一辈学生的期盼。

在我当记者、在赛场出没的那些日子，不止一次带着景仰的心情，欣赏着闪光灯照耀中那些日本超一流棋手的风采。少年时，在木谷先生家中吃过饭的，有大竹英雄、加藤正夫、武宫正树、小林光一和赵治勋。几乎是当年全世界最强棋手的一半。

在比赛现场，采访最多的是武宫正树九段，非常喜欢他那双坦率又秀美的眼睛。也曾经喜欢他整齐修饰过的头发。不过现在他已经谢顶，再也没有“一头秀发”。花甲武宫在与年轻的棋手对弈中，偶然抬头，那双眼睛依旧充满魅力。我得过几位超一流棋手的墨宝，一旦有更喜欢的棋迷，便送给了人家。唯独武宫正树书写“宇宙”的那把扇子，至今还在家中珍藏着。棋手写的书，最让我欣赏的是大竹英雄的《新围棋十诀》，读过很多遍。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棋手，能够用信手拈来的棋局，讲述深刻的美学道理。也涉猎过一些美学书籍，似乎围棋之美，特别是大竹先生说的围棋美，是最特别的。大竹是棋盘上美的实践者，因此，他的美学理论，和职业美学家当然不同。在棋盘面前的大竹，像是一个朴实的老农，这种朴实和他瑰丽的棋对照，也是特别的美。

大竹英雄号称“美学大竹”，武宫正树被称为“宇宙流”，他们下的，都是个性张扬的棋，这在胜负世界，非常了不起。从他们的了不起，想到了木谷先生的了不起。他们身上，有没有少年就被称为“怪童丸”的木谷先生的某些影子?　然而，又如何解释善于精妙计算的小林光一，以及擅长坚韧治孤的赵治勋呢?　他们也是木谷先生的弟子啊!　不得不叹服，木谷创立的教育氛围，有非常大的宽容性。超级棋手与艺术家不一样，棋手需要和所有风格的对手较量，心胸和视野必须开阔。

我试图在一堆木谷道场的照片中，找到那些我景仰的超级棋手的小时面容。结果仅仅找到了两张。一张合影，说明中仅注着，前右一加藤正夫。小加藤的脸一半是阴影，不过从眉眼可以看出，他就是日后当了日本棋院理事长的“剃刀加藤”。另外一张，就更有意思了，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孩，刚刚由韩国到达羽田机场，这是1962年，刚刚六岁的赵治勋。木谷夫妇笑呵呵的，欢迎这个新弟子。小赵治勋非常可爱，和赛场中常见的那位头发永远桀骜不驯的强悍棋手完全不同。这张照片中还有一个不容小视的人物，那就是韩国棋手赵南哲，他是赵治勋的叔叔，青年时，也是木谷先生的学生。他回到韩国，每天做着要让祖国有一千万棋迷的美梦，他推着一辆小车，车上装着书和棋具，到处教人下棋。2006年，赵先生去世，报道中有这样的话“韩国现代围棋史是以赵南哲的名字为开端的，赵南哲是韩国现代围棋的开拓者、鼻祖。”

照片上还有木谷实夫妇的女儿木谷礼子。她穿着连衣裙，戴着漂亮的软帽。小小赵治勋来到日本的时候，她早已是职业棋手，知道帮助父母照顾那些学棋的小孩子。她的青春，也在棋场之中。据说对孩子指导最多的，是礼子小姐。

正如不少小男孩内心的初恋对象，常常是小学女教师。木谷道场的爱情传奇，礼子小姐必定是重要角色。1965年，北海道少年小林光一来到道场，只有十三岁，每天五点半来喊“光一起床”的正是大姐姐木谷礼子四段。很多小男孩长大，知道暗恋女教师不会有结果。小林光一有着棋手的执着，礼子小姐或许也知道这个男孩的特别追求，于是也慢慢等待。十年之后，木谷礼子已经多次获得日本女子冠军，是棋坛一个不容忽视的人物。二十二岁的小林光一，也已初露头角。小林终于有资格向三十五岁的礼子求婚。

没有人看好这一场婚姻，甚至连小林光一的父母和木谷夫人。不过当冠军木谷礼子退隐棋场，成为贤妻良母小林礼子时，却令小林光一爆发出不可抑制的力量。结婚三年之后，他获得第一个冠军“天元”。之后成为五冠王，称霸日本棋坛十余年。

礼子夫人去世后，小林光一著书　《吾妻礼子》。棋界妻子回忆超一流丈夫的著作有过不少，身为超一流的丈夫回忆妻子的书几乎没有。可惜这本书我至今还没有读到。

木谷家的饭桌，吴清源有没有在此进餐?吴清源是木谷实的一生好友，曾经去过平冢。在他的回忆录中，曾经说到木谷先生如何辛苦操持道场。

当木谷实二十四岁，吴清源十九岁时，两人一起去了地狱温泉。在木谷夫人的老家，两位青年才俊研究了“新布局”。日本昭和时代围棋的全盛，即从此时开始。他们两人敲响了新时代的晨钟，也同时击打旧时代的暮鼓。

这两人被称为“双璧”，更有人说是“一时瑜亮”。有人说，吴清源的巨大成功也是其他棋手悲剧的开始。由于吴清源棋艺日渐精湛，十场比赛，击败了包括木谷先生在内的所有日本强手，成为当之无愧的“昭和棋圣”。于是毕生没有获得大赛冠军的木谷，转身将全部精力投入教育孩子。这样的话，说出了围棋比赛的残酷，却无视了大棋士的人生还有情怀追求的一面。木谷先生的子女，都说父亲教棋，是本性使然。吴清源也说过木谷实是他唯一钦佩的人。确实应该钦佩，日本战后围棋的复兴，木谷实是踏踏实实做事的人。如果没有他，世界围棋的历史将是另外一种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