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龙

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为纪念其亚洲艺术部成立100周年，在去年年底举办了中国古代书画精品展，分两期推出110件展品，其中就有不少稀世罕见的宋朝皇室书法。

宋朝是个有点诡谲阴柔的朝代。它战乱频仍生灵涂炭却仍然病病歪歪地坚持了三百余年。起初宋太祖用逼宫手段武人篡位，又惧怕军人掌权而采取崇文抑武国策。但他这个猥琐的算计却导致了宋朝武备积弱，不敌北方外患，终至被金、元所灭。其弟宋太宗更是个阴险的人，他谋杀亲兄篡位、强占李后主妻小周后、毒杀李后主，但居然附庸风雅、喜好书法。史书上说他善草、隶、行、篆、八分、飞白六种书体，并说宋代铜钱“淳化元宝”是他亲自题写的。这样一个卑俗的恶棍是否能书，我心里是存疑的。

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宋代皇室成员虽多恶贯满盈者，却有不少书法家，这是事实。其中宋徽宗骄奢淫逸、荒唐误国，伤了大宋元气而竟至把它推向万劫不复绝境是不争的史实;但他的书法却真的不赖，至今其瘦金书仍然称得上是书坛一绝。

另一个在耻辱柱上的皇帝宋高宗也颇具书名。宋高宗以不仁不孝逃跑皇帝而闻名于中国历史。靖康之乱他的父兄徽、钦二宗被金人俘虏到金国，同时被掳掠到北地的包括他的生母、姐妹在内的三千余名皇后皇妃和公主宫女惨遭蹂躏。宋高宗可以对之不闻不顾逃亡江南建立南宋偏安一隅，他最著名的作为是投降、残害主战派爱国将领;他是下令杀死爱国英雄岳飞的刽子手。

宋高宗也是个书坛发烧友而竟至臻于书法家的地位。他自云“凡五十年间，非大利害相妨，未始一日舍笔墨”，对此道颇为自负。这次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庆祝亚洲艺术收藏百年展，有他的书法真迹呈现。平心而论，他的书法不恶，但没后世评得那么神。他书名甚高，但其造诣似没有那么精湛;大约因其帝王的身份使他沾光。据说他书法初学黄、米，然后追摹魏晋法度并习二王，世传代表作有　《赐岳飞手敕》　等。据云元朝书法家赵孟頫早年曾以高宗书法为楷模。

倒是同时展出的署名“杨妹子”的书法十分引人瞩目。杨妹子据考是宋宁宗的皇后。她出身寒微却非常努力。在那动荡时代的内宫，出头不易，她居然成功了。拿出这种抵死努力的一部分在书法上，她就成了中国最早有名有姓作品流传有序的女书法家。史载宁宗“不慧”智商低下，政权被权臣操纵，而杨皇后能游走在权臣恶斗的刀刃上得到善终而且有所作为，堪称女强人也。不止政治，她在书法绘画上也都值得大书一笔。

我们说过南宋皇室钟情书法，高宗孝宗宁宗理宗等皆善书，杨皇后是宁宗妻，这种皇家传统自然影响到了她。宋代虽然崇文，但那时的书画家却鲜有在作品上题款署名者。纽约展出杨皇后书团扇上却赫然落款“杨妹子”非常醒目。她的书法据说沿袭高宗皇家风格，但据我观察，这位杨皇后的笔力不像她的性格而是偏柔，整个作品结体尚好但远不像评家们赞美的那样卓越。这是在团扇上写的一首题画诗，诗曰“瀹雪凝酥点嫩黄，蔷薇清露染衣裳。西风扫尽狂蜂蝶，独伴天边桂子香。”(见下图)

书法一般但内容却有深意，特别是后两句，是有霸气在的。作品未署官称或名号而是用小三号的字落款“杨妹子”，似乎有些羞涩、有些张皇。但毕竟，这里透露了非常重要的文化信息;作为一个女性，她不但是皇后，而且有自己独立的艺术家身份在。当时，除了自己创作，杨妹子还代表皇家在其时著名画家马远、夏珪、马麟等作品上题字，至今在世界各地博物馆中常见。据传杨皇后不但能书，而且善画，末代皇帝溥仪出逃满洲国时携带出宫署名杨妹子的南宋　《百花图卷》　乃我国现存最早一件女性画家作品，就是她画的。此外，她早年精通音乐，堪称多才多艺。杨妹子的作品在今天不止在艺术史上，在更广义的文化史上也有文物考证意义。

杨妹子的政治和艺术生涯活跃于13世纪初年。这是个什么概念呢?　那就是，此时整个西方美术史上，自达芬奇以降，读者们所有熟悉的美术家、大师们都还尚未出世，更遑论后来的女艺术家们。因此，说杨妹子代表中国女性在人类历史上书写了辉煌的一笔，一点都不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