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质出众的老年模特

黑墨镜，短旗袍，一头白发，一双高跟鞋，过去的一年里，老年模特的街拍作品成了各大短视频平台的热搜常客。成千万上涨的点击率触动了老人们的逐梦情结，她们开设短视频账号，想着更多的关注，会让自己的模特事业更进一步。

可这里和她们想象的大不一样。

打扮精致是炫富，出门逛街是不务正业，她们想做打破大众对老人传统印象的中国“卡门”，评论指责她们不配用这么大的称号。

也有粉丝支持她们，却招来了MCN公司和广告商。充满丛林法则的陌生世界里，签约、流量变现、带货，每一个选择她们都无法回避。事情渐渐变得不受控制，她们艰难地在其中寻找平衡。

终于，机会来了。她们站在众人瞩目的舞台上，摆出最标准的模特姿势。她们想讲讲中国卡门的事，可主持人称她们“老年网红”。

一字差，两条路

距离约好的拍摄时间还有20分钟。王星火站在树荫下，掏出梳子，打开粉盒，不紧不慢地为自己化好妆。她戴上一副绿框墨镜，用手机镜头确认它和全身服饰是否搭配，得到满意的答案后，她换上老花镜，给队员发了确认微信。

王星火所在的团队叫“时尚奶奶”，共有4名成员，平均年龄67岁，平均身高175cm。她们因去年6月穿着蜡染工艺旗袍在北京三里屯街拍走红，15秒的短视频点赞量269万，在2019年的抖音，这样的数据出现概率小于1/11000。

“我们推箱子走，一路的人拍，坐着休息，路人也拍。”三里屯一家咖啡厅里，四人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着一年前的走红现场。画面在采访期间重现——玻璃窗外，举起手机拍她们的年轻人络绎不绝。

▲时尚奶奶组合，从左至右依次为王星火、林玮、孙洋、王念文

和时尚奶奶一样走时尚路线的老年网红正在各大短视频平台增加。他们大都为老年模特，身材高挑，气质出众，带有极强的视觉冲击力。年轻人喜欢他们，MCN公司也是。是否与后者签约，走专业商业化路线，是他们事业中最关键的决定。

时尚奶奶选择不签。

“受不了。”林玮答得直截了当。作为时尚奶奶中出谋划策的“大脑”，她认为合约上如每星期拍几条、一次从早几点拍到晚几点等要求，已超出她们年龄的承受强度。老年人身体随时可能出问题，违约赔偿风险过高。

同样难以忍受的还有与她们相悖的审美。时尚奶奶曾在走红初期搭档某设计师团队，按对方要求做了套夸张可爱的舞蹈动作。内容得到好评，可林玮认为老人的美应该是端庄稳重，“不瞒你说，我看那个（视频）我就脸红，想赶紧撤回来”。

当然，创作自由有代价，拍摄前王星火在自己身上忙活的20分钟就是其中之一：妆发自理、服装自费、内容自创，一年的独立拍摄消耗了四人不少钱和精力。

昵称为“少女心奶奶”的刘小平很少为此烦恼。过去一年里，她加入所在MCN公司旗下的“时尚奶奶团”，并发展为其中最成功的个人IP。公司为其拍摄的视频涵盖街拍、情景剧、小课堂、Vlog等各种类型，制作精良又高产。

▲刘小平今年72岁，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一对眼珠像糖豆

刘小平喜欢这些视频，但她的确无法主导拍摄时间。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自己最忙时一天连续工作超过10小时，到家已是零点。“累是肯定累的，现在基本上闲的时候不多。”

时尚奶奶和时尚奶奶团，一字之差，两种模式，乍一看都难两全其美。而这种两难全，正是这两年老年网红现象惹人争议的根源：

走红是偶然，选择继续做网红不是。老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不过是被资本或子女当摇钱树……

卡门、旗袍和今日风光正好

真的是这样么？

从媒体报道和网友爆料来看，有心人在短视频平台利用老人赚钱的现象的确存在。但老年模特是特殊的。无论是选择MCN的刘小平，还是坚持个人运营的时尚奶奶，都明确表示自己是主动把拍视频当成“事儿”做。

她们从20年前就开始做了。

2000年，中国名模陈娟红在北京开设中老年模特培训班，共12课时，每周三周五晚7：30开课，学费100多元。广告打到报纸上，被同事说“像模特”的林玮出于好奇报了名。她就此爱上走秀，并结识了时尚奶奶的其他三名成员。

四人被编进了培训班一支20余人的模特队，一边外出表演，一边开拓自己的时尚事业。年纪最长的王念文成绩最好，圈内颇受关注的MTI世界旅游小姐金色使者大赛，她是2016中国总决赛的季军。

而这届比赛的冠军、中国首位在纽约时装周走秀的老年模特韩彬，如今同样在积极运营自己的抖音账号“韩彬《中国奶奶》”。

▲荣获多个老年模特赛事奖项的韩彬

韩彬是所有采访对象中气质最特殊的一个。她身上没有任何可爱或活力四射的元素，静得像幅画。从她充满时代感的叙述中，能找到很多老年模特存在的必然性。

比如，她们对老年美的追求并非毫无铺垫。北京电视台曾于1989年举办中老年模特比赛“今日风光正好”，让老人在那个“衣服清一色灰蓝、草绿”的年代穿短旗袍走秀。韩彬没想到人老了还可以这么美，“对我们那一代人是挺大的震撼”。

帮她们实现追求的条件也并非凭空出现。第二届比赛“今日风光更好”于1999年举行，一批中老年模特培训班应运而生，韩彬们的年龄刚好符合招生范围。

甚至连她们的时尚天赋都带着时代色彩。刘小平和韩彬十几岁就会自己裁衣服，“外面卖的不合适，自己做省布料”。几十年裁下来，二人都成了服装设计高手，尤其是旗袍，压了几十年箱底，今年穿着拍视频仍能获得一片赞赏。

在她们的价值观里，既然时代赋予她们了机会，她们就要担起这份责任。

于是，展现中国老年人风采，这个她们自己都承认听起来有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让老年模特们顶着不喜欢的“网红”称号，踏进陌生的短视频领域。

至于出自私心的个人追求，她们划了一个范围：一头是必须守住的底线，即玩儿得高兴；另一头是终身追求的梦想——成为中国的卡门·戴尔·奥利菲斯。

▲卡门·戴尔·奥利菲斯

必须面对的事

卡门·戴尔·奥利菲斯，美国超模，世界时尚圈的不老传奇。她两次婚姻失败，和女儿反目，一度丧失所有财产，却依然在满头白发时站上T台上，光芒万丈。

韩彬们也有一头漂亮的白发，比卡门幸运，她们还拥有支持自己的家庭。

时尚奶奶成员孙洋的儿媳、时尚奶奶经纪人张鹤告诉记者，她很愿意帮四人拍抖音做公众号，老人高兴其实是在减少她的家庭负担。多位MCN负责人表示，签约老人被家人保护得很好，他们很乐意保持这种状态。

几乎没有老年模特把流量问题放在心上。她们家境称不上富豪级别，也与清贫无关，无需负担子女开支，每月5000-6000元的退休工资足够支持买拍视频的服装配饰。总之，她们及家人都不指着网红事业赚钱养家，“开心就行”。

但MCN和卡门梦想要求她们做好流量变现。

“老年人更容易建立信任感，这是他们的优势。”赵海国说。他是国内最早进入老年网红赛道的创始人之一，旗下走时尚路线的IP“姑妈有范儿”有百万粉丝。“就像姑妈有范儿，她连颈纹都没有，大家就会问她用了什么护肤品，求保养秘诀。”

▲赵海国公司旗下的姑妈

他介绍，短视频平台的流量变现方式非常成熟。红人可通过视频广告、直播带货、线下活动变现，抖音的线上工具，如合作中介“星图”、商品橱窗链接还可以为品牌方直接对接和导流。

这难坏了独自运营账号的韩彬。采访期间，她找不到商品橱窗链接，手写输入时提笔忘字。她希望有一个团队帮自己做这些事，又不想沦为赚钱机器，所以总找不到合适的。

时尚奶奶疫情前参加商业活动的频率为1-2场/月，目前短视频报价为20s/25000元。“和我们的流量级别比算贵的”，家庭主妇张鹤如今也把四人的账号当成事业做：“不拍无所谓，定的就是这个门槛，要保持住账号调性。”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们一样深思熟虑。赵海国能明显感受到行业的竞争压力，“一看挣到钱了，很多项目进来”。林玮和韩彬都曾在拍摄现场见过明显想红的老人，出场争第一，拍照抢中间，争执着你的衣服比我的好看……

同类IP增加带来的，还有大众质疑炒作的目光。忙于拍摄的刘小平被身边人数落“就你能嘚瑟”；时尚奶奶发逛街的视频，网友在评论里“心疼”她们老伴儿；韩彬连账号名称都有问题：“中国奶奶你也敢叫？”

▲韩彬在电视节目中和吴亦凡一起唱歌、走秀

在年轻人的世界站稳脚跟

“谢谢（关注）。”韩彬回复那位网友。她平静地告诉为对方“中国奶奶”是媒体给的称号，后者很快向她道歉。

在网络世界打拼需要内心强大，走时尚路线的老年网红们拥有这种能力。刘小平从不回复外界非议，“公司给压力自己卸压力”。她很少做梦，每天能睡8-10小时，很少为疾病和食欲担忧。

账号“少女心奶奶”发布的视频中，她学小白兔，跳荧光棒舞，和大她5岁的老伴儿秀恩爱。他们即将迎来50周年结婚纪念日，视频回复区充满羡慕和祝福声。

时尚奶奶账号下现在基本全是正面评论。账号目前的粉丝构成中，31-40岁的人群占比最多，他们将四位奶奶作为人生榜样，希望自己年迈时同样精致潇洒。

▲时尚奶奶会请专业摄影师为团队拍照

31-40岁也是姑妈有范儿的核心粉丝构成，“她们会把姑妈的生活理念传递给老年人。”赵海国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年龄50+的用户群即将成为短视频平台的主要争夺群体，开发他们的消费能力、为他们服务，正是他的创业初衷。

数据佐证了他的想法。据《2019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短视频平台中50岁以上用户占比从6.5%上升到11%，20-39岁年龄段的用户呈下降趋势。50岁以上用户正成为短视频平台的主要增量人群。

随之升温的是老年网红市场。

3月25日，抖音头部时尚类老年网红IP“只穿高跟鞋的汪奶奶”进行了一场带货直播，4小时推荐18款商品，总销售额470w+。数据亮眼，账号调性和美妆、服饰等相对高端的产品贴合，时尚类老年网红的带货优势引起了市场重视。

为将最具潜力的IP握在自己手中，老年网红市场出现了抢人现象。刘小平拒绝了好几家来挖她的公司：“我讲义气。和公司合作虽然有些磕碰，但这些小年轻很心疼我。我上火了天天给我买水果吃，累到不行可以休息，总体上很愉快。”

更重要的是，她在这里找了自己新的人生价值。

从年轻人印象中招人烦的无用老人，到备受他们喜爱和尊重的可爱前辈，刘小平享受这一转变带来的成就感。粉丝失恋了、人生迷茫了，她都积极回复开导，给新一代前进动力，此刻和成为“中国卡门”的梦想同样值得骄傲。

结束三里屯街拍的时尚奶奶正坐在餐桌前计划未来：小目标是今年一起上一期时尚杂志封面，大目标是继续一起拍下去。“即便有一个人‘离开’，也要继续。”

谈话被餐厅的工作人员打断。她端来一碟免费果盘，想能和时尚奶奶拍一张合照。

皱纹在四人脸上舒展，画面定格。

“真美啊，怎么这么美！”她们看着照片，大笑起来。

编辑：朱佳伟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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