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笔,宣纸,印刷术,是传统中国文化载体的一部分,它们以器物的形态凝结了中华文化的独特风姿,也在漫长的时光里悄无声息地伴随并塑造着民族的精神形态——正是它们与向外观照自然阐释世界、向内纾解情感洞明自身的中国人,构成了相互依生的人文景观。
然而时移势迁,这些器物已在历史更迭之中慢慢褪去了实用价值,只作为一种遗产符号留存着,并且在现代文明的包围和挤压下不断缩小着本就可怜的生存空间,就连制造手艺本身的传承,也普遍陷入后继无人的境地。如果有那么一天,它们真的消失,不见的将不会只是一支笔、一张纸、一块泥版,而是文化基因的彻底断裂。
湖笔
湖笔是产于浙江湖州的毛笔,有“毛颖之技甲天下”的美称,与徽墨、端砚、宣纸并称“文房四宝”。湖笔起源于秦代,湖州的善琏镇既是湖笔的发源地,也是湖笔的主要产地,是中国的“笔都”。
善琏镇极小。古时福善、宝善、庆善、宜善仅这四座石桥将小镇环绕。镇南十里有一高丘名含山,山顶有一座“笔塔”,一座“蚕花殿”。镇上出笔工,山上村民则种桑、养蚕、织绸。沿袭千年至今。“文房四宝”之首的湖笔就在这僻静之地经过120多道工序手工制作完成,然后一路颠簸运出小镇。
即使王羲之、王献之父子,颜真卿、苏轼在湖州府(吴兴)治郡时,这个水上小镇的笔匠只知道做好了笔就要撑船送去湖州及各镇,从未想过生于手上的一支支笔到了谁的手上、写出什么样的字,竟能成了文人墨客推崇至极的物件。直到作为前朝遗逸的赵孟頫被元世祖惊为“神仙中人”,将他推上书画神坛,善琏湖笔因其力推而名声大震,这时笔工们才知道他们做的笔和别处的笔是不一样的。
湖笔以羊毫见长,只取杭嘉湖地区的山羊毛。气候适宜,春食草,冬食桑,山羊毛才会长出一段有韧性的半透明锋颖。但能做采料用的也只有如脖颈处、腋下不易受摩擦的部位,挑到最后,一只山羊身上真正出锋颖的顶多一两六钱。
善琏笔工每人只能学一或两道工序,湖笔四大工序,水盆、择笔、装套、刻字中,水盆与择笔是最重要、最精华的部分。水盆工(也称水作工)的双手终年泡在冷水中,细选并理顺适合做笔的毛料,经过十几道工序后整理成半成品的笔头,要的是静心。
择笔则在半成品笔头上进行修整,经过注面、捻、挑、削、择、抹等多道工序,将无锋的毛以及影响美观的废毛剔除。最关键的笔头成形讲究的是“择三分、抹七分”,用一种俗称六角菜的海藻研磨调制成粘料,渗透每一根锋颖,再靠几十年的手上功夫将笔整形成为尖、奇、圆、健之品,用的是巧力。
民国之前,善琏湖笔的诸多规矩中还有只传当地人的严格限定,而后频繁的战乱让笔工大批四散至各地,为了继业才打破了规矩,开设不少笔庄,苏州的“周虎臣”也是其中一家。不管这些笔到了哪儿,始终都还是“湖笔”。当善琏小镇正面临湖笔失传的危机,或许一脉相承的技艺会在别处生花。
宣纸
宣纸是文房四宝之首,迄今已有1500多年的历史。宣纸质地纯白细密,纹理清晰,绵软坚韧,百折不损,光而不滑,吸水润墨,宜书宜画,防腐防蛀,故有“纸寿千年”“纸中之王”的美称。
宣纸的隐秘,正如一本被撕碎的天书,每个人都熟读一章,却也只能见到这一章。捞纸的人不能真正懂得晒稻草的工序,正如飞鸟不懂鱼一样。
老孙为宣纸厂工作了一辈子,临近退休的时候下岗了。他仍然守着这片山坡,他的家就是山脚下的小屋,面对着简陋的仓库里三米多高的稻草。多年的工作让老孙养成了不抽烟的习惯,他做的是宣纸的原料加工,经过挑选、检查原料,进行蒸煮,以及沤、浸、扯,扛到山坡上风干,进行自然漂白。“没有一个人会做宣纸的全部工序。”老孙说他从十几岁开始学做宣纸,用了两年多才熟练地掌握好属于自己的这一小部分工作,而完成宣纸需要有至少一百四十多道工艺。
如今,你依然能看到传说中最神奇的那个步骤:工人们从水中捞纸,只在甩动之间,水中已经凭空绽放开一张宣纸。捞出的纸堆在一起,像块被切得极薄的豆腐,每张纸内部仿佛都吸纳着呼啸的风声。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酸味,攀着墙角的蜘蛛网扶摇直上。
“泾,山邑也,故家大族,往往聚居山谷间,至数千户焉。曹为吾邑望族,其源自太平再迁至小岭,生齿繁夥,分徙一十三宅,然田地稀少,无可耕种,以蔡伦术为生业,故通读之外,经商者多,人物富庶,宛若通都大邑。”《泾县小岭曹氏族谱》曾对家族世代居住的这片山地,留下过如是赞叹。
泾县宣纸一度分为两大派。
小岭曹氏被视为泾县造纸的本尊。乾隆年间,曹氏家族重修族谱,在序言中写道:“宋末争攘之际,烽燧四起,避乱忙忙。曹氏钟公八世孙曹三大,由虬川迁泾,来到小岭,分徙十三宅,见此系山陬,田地稀少,无可耕种,因贻蔡伦术为业,以维生计。”在曹氏家族入驻泾县之前,宣纸尽管出现在贡品名单中,其声名却远在麻纸、蠲纸之下。经过曹氏家族的技艺改良,以及当时书画风格的转变,宣纸才终于名满天下,成为泾县的命脉。曹氏家族还建起蔡伦祠,与佛寺道观分庭抗礼,坚持每年农历三月十六日,传说中的蔡伦诞辰日,停止一切生产,全族祭祀。曹氏家族不但改变了这片不适宜耕种的荒芜之地的生态,也带来新的信仰,成就了这座县城赖以维系的新传统,从宋末到民国,维持了近千年。
另一派汪同和曾经名噪一时。明末清初,在外省任官的汪锡乔期满回乡,他遍访泾县山川,最后选定城北官坑,率领家族开始造纸。至清朝中期,已有9帘槽生产,甚至在上海还开设有“汪同和纸栈”商埠。
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万国博览会,曾是中国民艺的第一次回光返照,中国的产品频繁地运到国外,斩获金奖。宣纸亦不例外。汪氏的“鸡球”牌棉料净皮单夹宣,首先获得巴拿马国际博览会金奖,后来,汪氏的另一品牌“帆船”牌棉料单夹宣则获得上海万国纸张博览会金奖。宣纸的声名不胫而走,也正是在此时,这种轻薄奇妙的纸张开始引起国外的关注。
木活字印刷
活字印刷术的发明与传播始于宋元两朝,并流传到海外,带来全球性的印刷技术革命。2008年,木活字印刷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0年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如今,木活字印刷术依托“梓辑”的形式,依然在东源村得以传承和发扬。
王超辉伏案在祖屋前,颔首凝神,自制刻刀笃笃刺开秋日的温软阳光。“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笔画从木面次第浮上,飞屑如雪落下。
东源村静卧在飞云江下游南岸,东岙山西麓,是浙江南部毗邻福建的一处古老村落。这里的人们除了耕作,曾多事制鞋,默默无闻的营生让整个村落隐于群山,被时光遗忘——直到21世纪初,木活字印刷这一千年绝技被媒体发现,一段看似不起眼的配图文字迅速引起了海内外注目:“在电脑照排带来印刷高速而方便的今天,在浙江南部山区、飞云江中游南岸的一个山旮旯里,一个叫东源的村庄有家还会全手工操作的木刻活字印刷作坊。”
这一印刷史上里程碑式的技术,在湮灭数百年之后,竟于东源村惊现于世人面前,这里保存的技艺与八百年前王桢在《农书》中所描述的高度相似。2008年,木活字印刷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0年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据东源村保存的《太原郡王氏宗谱》记载,元朝初年,一个叫王法懋的谱师在长泰里开始替人修宗谱。时值木活字印刷兴起的年代,王家于是让木活字印刷与修谱结下了千年之缘。清乾隆元年,王法懋的后人王应忠一支迁居到今天的东源村,并在瑞安一带开办了“王氏印铺”。就这样,木活字印刷的技术以宗谱为载体,在东源流传了下来。时至今日,东源村所在的温州地区,至今仍保留着很强的寻根续谱的宗族观念,一般每隔20年左右,每个宗族都要续修族谱一次。
王超辉,正是村中王氏家族的后人,木活字印刷的第二十三代传承人。从二十岁起,他就在一颗颗棠梨木模上,反写反刻着老宋体。而刻字,其实远远不是王超辉工作的全部,甚至,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因为他继承的,不仅仅是这门手艺,更是祖传的古老职业——谱师。和大多数谱师一样,在忙碌的时候,王超辉每个月有二十天要外出修家谱。
那么,一颗颗小小的棠梨木活字,如何变成了几十代人的生命脉络?工艺流程上,有开丁(采访)、誊清(理稿)、排版、校对、刷印、打圈、划支、填字、分谱、草订、切谱、装线、封面、装订等15道工序;而不在外修谱时,要做好取材(棠梨木)、制字模、写字(反手)、刻字等基础工作。
其中,刻字有刀法,捡字有口诀,排版有格式。东源村的谱师,刻、印用的是老宋体,字形古拙。明朝以来,老宋体曾长期作为官方字体,出现在严肃庄重的文字场合。老宋体字,必须用纹细而质硬的棠梨木反手刻写,先横、次直、后撇。先将要刻的字,用毛笔反写在平整光滑的字模上,字形要求方正扎实,因此,书写时必须静心运气,功到字成。然后用刻刀依次将横、直、撇刻出,最后将空白边角挖去,一个反写的老宋体字就凸现在木模上了。
从开丁到宗谱完成,一代又一代以梓辑为生的谱师,偏居寒祠陋舍,耕耘着二尺字盘。一年的辛苦,仅够支撑一家人的基本用度。古老的木活字印刷,缓慢、庞杂而脆弱,仅从成效来说,如今,它早已被不断发展的新印刷技术所超越。就连王超辉的儿子王建新,为了顺应市场需求,也早已学会了更快捷更实惠的电脑排版、铅字印刷。虽然如今的技术,已经可以让印刷排版在电脑上须臾完成,但其原理,仍脱胎于活字发明。
编辑:朱佳伟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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