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粒集》,张新颖 著
二〇〇二年,我在韩国釜山大学做交换教授,常常进进出出学校边上的几家小书店。这有点奇怪,我不懂韩文,逛书店是不是装模作样?虽然不免心虚,还是去过不少次。大概是出于习惯,更因为上课之外的空闲时间很多,这也是一种消磨方式。一天傍晚,在角落里发现一本英文书,厚厚的《布罗茨基英语诗集》,眼睛一热:在一大堆看不懂的书籍中间,找到能够阅读的文字,像看见了亲人;不是母语也一点不减少亲切,因为是布罗茨基啊。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读大学的时候,宿舍隔壁一个同学,张口闭口布罗茨基,滔滔不绝,我们干脆送他一个绰号,就叫布罗茨基。也有人心生嫉妒,又不是他一个人喜欢布罗茨基,凭什么就他赢得了这个名字。
我看看书价,犹豫来犹豫去,忍心决定不买,又暗自检讨小气。站在书店里,翻到简单的一首,ASong,默记下来,然后赶紧走回研究室,拿张纸写出。那天晚上,我想把这首诗翻译出来,可是试过几次,都觉得不对。以后几天反复试译,读读译出来的中文,声音,语气,韵律,总是不对头。不得已,只好放弃。
二〇〇八年夏天,到圣彼得堡大学开会,东方系楼下有个小花园,会前会后,会议间歇,三四天时间里都会到这里放松一下,坐一会儿,抽支烟。小花园树木掩映,四周散落很多雕像,其中我感兴趣的是,诗人勃洛克,在一个角落,那么瘦瘦长长地立着;作曲家拉赫玛尼诺夫的头像,竖在草地边上; 阿赫玛托娃在树下,双臂交叉胸前,神情是忧郁,还是别的什么?说不清楚;而印象最强烈的,是布罗茨基的青铜雕像。
那是一颗头颅,放在一个破旧的旅行箱之上。
雕像就坐落在小花园一角,粗糙的水泥地,周围不是草、树和花。诗人的流亡生涯和颠簸命运一下子就凸现出来。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旧居也注意到一只旅行箱,但比起来,那只真实的旅行箱比这个青铜雕塑的破旧旅行箱,似乎要好一些。布罗茨基有一张照片,那是一九七二年六月四日他离开列宁格勒飞往维也纳,开始流亡生涯之时拍的,照片上他双腿分开,骑坐在旅行箱上。这座青铜雕像让我想起这张照片,但雕像去掉他的身体,旅行箱上只有一颗头颅,更有表现力。
而且这座雕像很小,又是直接放在平地上,你要蹲下身来,才能和它合影。我拍照片的时候想起没有翻译出来的A Song。
布罗茨基
二〇一五年秋天在波士顿市郊宋明炜家里,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送我,正是《布罗茨基英语诗集》(Joseph Brodsky, Collected Poems in English,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2002),和我十多年前在韩国小书店见过的版本一样。多年来,明炜断断续续送过我不少英文书,埃德蒙?威尔逊的评论,波拉尼奥的小说,曾经在明炜任教的韦尔斯利学院教过几年书的纳博科夫的残稿——写在卡片上,编排影印成书。这些,我都喜欢;一下子触动我记忆的,却是《布罗茨基英语诗集》,曾经的眼睛一热,几乎重复了一遍。前几天,就是二〇一七年最后一天,在微信朋友圈不出意外的辞旧迎新应景图文中,意外看到梁永安老师写他的心情,其中引用了几句翻译的布罗茨基诗。我马上把原诗A Song拍照,发给梁老师。
发完之后,忽然想,也许今天我可以翻译出来?再一次尝试,似乎找到了声音和语气,很快写出译稿;又发给朋友,征询意见,这儿改一个词那儿变一个韵,与一首字面简单的诗度过岁末。
第二天,元旦,下午我去思南书局。这个只有三十平米的概念店,是个“快闪店”,只存在六十天,每天邀请一位作家驻店和读者交流。我被安排在新年第一天,却已经是倒计时的最后阶段,倒数第三天。当天活动的主持人充满好意,把重点放在我刚出的诗集《在词语中间》上,其中一个环节,要我朗诵新书中的诗。当众朗诵自己的诗,对于我这样一个此前从未有过这种经验的人来说,实在太尴尬了。我随便读了一首,窘迫中忽然闪念,说,我再读一首—布罗茨基的诗。读大诗人的诗,或许能掩饰尴尬吧。于是,我朗诵了昨天译出的A Song——
歌我希望你在这里,亲爱的,我希望你在这里。我希望你坐在沙发上我坐在近前。手帕或许是你的,泪水或许是我的,滑到了下巴边。也或许,当然, 正好相反。我希望你在这里,亲爱的,我希望你在这里。我希望我们在我的车里,你转换车挡。我们会在别处发现自己,在未知的海岸上。或者我们去往我们以前的地方。我希望你在这里,亲爱的,我希望你在这里。我希望我对天文无知当星星出现,当月亮擦过水面叹息和改变在它的睡眠中间。我希望还是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币拨一个电话给你。我希望你在这里,亲爱的,在这个半球,当我坐在门廊,饮一瓶啤酒。傍晚了,太阳正在沉降;男孩呼喊而海鸥哭叫。遗忘有什么意义如果跟在后面的就是死亡?一九八九
诗后面标出年份,那一年布罗茨基四十九岁,七年后去世。写这首诗之前两年,他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最后写道:“写诗的人写诗,并不是因为他指望死后的荣光,虽然他也时常希冀一首诗能比他活得更长,哪怕是稍长一些。写诗的人写诗,是因为语言对他作出暗示或者干脆口授接下来的诗句。 一首诗开了头,诗人通常并不知道这首诗会怎样结束,有时,写出的东西很叫人吃惊,因为写出来的东西往往超出他的预期,他的思想往往比他希求的走得更远。只有在语言的未来参与进诗人的现实的时刻,才有这样的情形。……有时,借助一个词,一个韵脚,写诗的人就能出现在在他之前谁也没到过的地方,也许,他会走得比他本人所希求的更远。写诗的人写诗,首先是因为,诗的写作是意识、思维和对世界的感受的巨大加速器。一个人若有一次体验到这种加速,他就不再会拒绝重复这种体验,他就会落入对这一过程的依赖,就像落进对麻醉剂或烈酒的依赖一样。一个处在对语言的这种依赖状态的人,我认为,就可以称之为诗人。”
二〇一八年一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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