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这本书时突然回忆起了许多和父母自驾回家的经历。
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一样,跟着父母离开老家来到不远又不近的城市,又每年假期开着一辆小车回乡探亲。从湖南回江西的这段公路,我家已经走了十六年了。自从我六岁离开家乡以来,每年寒暑都要经往。等再长大一点,除了过年便不再回去了。
最开始的时候,回家需要两天,高速公路范围有限,父亲开着一辆银色的丰田,用上六个小时经过萍乡、樟树抵达南昌,高速终止,找个小旅馆住下。第二天再换国道经从鹰潭向北,又再花费四五个小时才能抵达我家乡的小镇。这对从小严重晕车的我无异于一场酷刑:不敢吃喝什么,害怕中途呕吐;被母亲试过各种偏方,肚脐眼上贴生姜,太阳穴上拍大蒜,都止不住漫长车途中的晕眩。年复一年,在车上昏昏沉沉睡过五分之四的路程。
模糊的儿时记忆里,偶尔会闪溯出一些零散回忆:南方灰白的冬天,天上的云一层一层积得极厚,却挡不住黯淡的太阳的热度;没有雪也显出颓败的街道,公路旁只有一两家破败板房改造出的店面和餐馆。父亲把那辆早已落伍的轿车停在路边,下车把昏睡在后座的我摇起来走动。天色看不出昏晨,空气里弥漫着康师傅牛肉面的味道和路过车辆的尾气。我恹恹地在路边喝着水,听他讲萍乡的城市与煤矿,缠问他为什么樟树要叫樟树。
二月 下午四点的车窗外
十六年了,这段路越来越短。新建设的高速直直地穿过鄱阳,回去的路途变成了五个小时,家里的车也换成了SUV。我仍旧在后座昏睡,偶尔猛地醒来,看着窗外一片片不管经过多少次都叫不上名字的山头掠过。也许是空气质量变好了,也许是避开了傍晚,也许只是因为不再从矿区经过,那种典型的冬季阴天似乎少见了。我再没有去过萍乡,也许久未见南昌入城口的那一片蒲苇。
从头到尾,我都在后座迷迷糊糊地睡着,麻木地从这公路网络中驰过。
很难形容读《寻路中国》时的感受,仿佛突然把我从后座提拎到了驾驶座上。往往返返走过那么多次的路,换在了方向盘面前,因为要始终保持清醒地驾驶,因为方向与道路现在与我相关,于是也完全换了样子和意味。我惯常知道中国在这许多年里发展变化都极大,潜意识里却仍把这一切当做了某种理所应当:这是在一年一变的城市中长大的人形成的某种常识。而何伟(原名彼得·海斯勒)却告诉我:你不当如此。他的清醒与敏锐,常常刺痛我的麻木。
我读他笔下的南方城镇,读到的是那个永远藏在只言片语的新闻与含糊其辞的数据背后的鲜活的工厂。全国都知道以义乌为代表的中国小商品生产有多惊人,然而鲜少有人真正目睹过一座义乌的诞生。在宁波上了四年大学的我,也从没去过近在咫尺的义乌或金华。一如既往的,我是后座的乘客。丽水于我是一个抽象的符号,某个位于宁波南边或者西边的地标;于何伟,却是一个绝佳的观测点:已经成型的温州满足不了他,于是丽水——这个命运被道路所决定的城市——被选中了。他要走在道路之前,目睹道路将如何延伸。
在通向它的高速修建成之前,来自天南地北的工厂主,流水线与年轻工人便如感知到地震的动物一般循迹而来。一切都是与时间赛跑——政府要赶在工厂入驻之前炸平山头建设厂房;工厂要赶在同行把价格拉下来之前多谈几单生意,要赶在道路通衢之前调试好机器准备好库存;工人们要赶在岗位饱和之前应聘到岗……在这里,没有任何一秒应当虚度,父亲带着子女在同一间工厂上班,下工之后还有余裕摆地摊补贴家用;女孩们在一天十四个小时的劳动中结为好友,在夏天的夜里庆祝十七岁生日……有劳累也有快乐,然而时间从不允许他们过度缅怀。读到这里时我正懒散地躺在床上,不知对自己该作何评价。
全球最大的小商品市场 中国义乌
我读他笔下的北方乡村,读到的却是自己曾生活过的南方。那些我曾见过却又忘记的儿时乡村,兜兜转转地被何伟记录了下来,又重新回到我的脑海中。车还不多的年代,父亲会在晚饭前载着我走村子外的公路兜风。六月份的傍晚,晚霞烧得天透亮,我把天窗打开,半个身子探出去吹风,临近的农户们把新收的水稻铺在柏油马路上,任凭车轮碾过,金黄的谷粒像是沉淀的太阳。我问过好多人为什么谷子要晒到大路上,问到麦秆都被烧了,问到新一季的秧都种下了,问到种田的人都离开了村庄,问到我自己都忘了。我也再没有在六月拜访。可是那一天,何伟写道:
“农民们把这些作物仔细地码放在柏油马路的一侧,因为柏油马路是最好的晒场和分拣场。对于壳类作物,则一捆捆地摆放在道路中间,确保路过的车辆从上面碾压而过。”
“那就是我在秋收时节作出的贡献——开着车子忙脱粒。”
曾经经历过的夏天一瞬间重又降临在我身上,蔓延田地的金色与六月的晚风。我也曾为秋收做出同样的一点微小贡献,虽然这份认同被世界花了十六年才婉转送达。
何伟那经历过《江城》沉淀的笔力,较以往的作品少了一些情绪,多了一份温和——然而观察是一如既往的敏锐。他写他走过的路,却也让我看到了我走过和未走过的路。惊人的是,没有任何一条我曾像何伟一般去细细看过。那些从北京去甘肃的长城之路,从三岔村回北京的城镇之路,连接温州-金华-丽水的高速公路……他不但走过,他还停留过,在岔路口,在国道,在路的尽头,在其他人回避的无视的毫不在乎的地方,他停下车——于是才看到那些山,那些路,还有那些行于路上的人。
我喜欢他写的南方工厂的蓬勃,永不停歇的流水线上“每一种声音都像心跳声一样稳定,也像呼吸声一样真实可信”。我喜欢他写的北方乡村的真实,每一个细节都能与我的记忆相映,那些全村一起秋收的日子,凭直觉教育儿女的乡人,被金钱与焦虑包裹的未来;那些尘土飞扬的路,建到一半又舍弃的水泥房屋,只剩下一个小孩的苍老村庄……我们是山中人,终其一生恐怕长囿于门口的一亩三分;何伟从山中过,山高路险,寻来觅去,比我们看到了更多的中国。
何伟笔下的中国小路
将近十年我不曾在夏季返乡,去年八月盛暑难得回去了一趟。记忆中的村庄是湿润的,可那日看时河水却已干涸了,土路被晒得开裂;祖宅常年无人维护,院子和里屋长起了三米高的野草;前屋已经坍塌,原本住后院的那户人家只余一片空地——听邻居说,这一家已经绝户了:夭折的长女,抑郁的次子,身体欠康的家长,在某一天都消散了。我兴奋而来,又落荒而逃,不敢直面;车开过后,再回头时,道路上只余杂草。
我的路已不见了,同它一起消散的还有千千万万条未被记录的路。何伟走过,寻过,记录过的这些路,希望你能看到,也希望能让你记起那些,曾经只有你走过的路。
《寻路中国》
[美]彼得·海斯勒 著
李雪顺 译
编辑:朱佳伟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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