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新年快乐》简介
一个华丽富有之家,却暗藏着至深的伤疤。在追忆的光影之中,伴着脑海深处的乐曲,乡间公路上走来了一支酷似警察的保安队伍——二十年前,在“芦塘镇”这个警力配备尚未跟上城镇化迅猛进程的城郊结合带,新年快乐外贸工艺厂那个酷爱古典音乐的年轻继承人与他来路各异的麾下,奇妙地组合成了一支反扒志愿团队,并一步步成为地方上一支可靠的正义力量……直到那过界的英雄梦滑向失控。
《致新年快乐》进行到三分之一左右,组队行动的反扒志愿者与一伙窃贼狭路相逢。大敌当前,一贯勇猛的郑氏兄弟中了美人计,完全丧失执行能力。“双胞胎一直目瞪口呆,他们完全反应不过来——开始是对这伙美女扒手猝不及防,后来是对各种混乱迟钝,他们都被马尾辫的美丽温柔转了境,一下子回不到过去的执业状态,脑子各自空白,下意识就不接受车里发生了扒窃。”在同伴抓住女扒手之后,他们也还是“不愿相信,眼前这个楚楚可怜的泪眼娑婆的马尾辫,是他们一贯乐意追捕的猎物”。
小说临近结尾,成吉汉和猞猁一起追击逃跑的银行抢劫犯,前者一面疯狂驾车,一面打开高保真汽车音响,“在音乐中,所有的光影、人形、景致、颠簸与离心力感,飞逝的街道,远方的山岚雾气,乃至抽象的事物,所有的一切,全部在车行旋律中刷新、变形、升华,尤其是辅之以速度时,音乐绝对让成吉汉脑浆沸腾,血液狂飙”。这个平常看起来张皇羞涩的人,在音乐的致幻作用下,已经进入癫狂的幻觉状体,那个熟悉的成吉汉彻底消失了,他的“温柔与暴烈是随时转境的,没有过渡期”。
引起我注意的,是上面两段文字中出现的“转境”一词,觉得有些新鲜的意味。不知道这词来源于佛典还是方言,但意思在上下文里可以看得清楚,即人被某些事物强烈影响,从而忘记了自己置身的现实,脱离了原本建基于日常的思维、情感和行动轨迹,脑子转入另外一种特殊情境之中。如果以上理解没有太大的偏差,那这一词语是否可以作为一个特殊的关键词,用来看待《致新年快乐》这一有着明显理想意味的小说?也就是说,这部小说是否可以整体上理解为一个有意延长的转境时刻?
(一)
从人物来看,须一瓜的这个小说,主要围绕新年快乐工厂的负责人和保安展开,他们身份不同,天性各异,人生遭际也不相同,却最终奇妙地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反扒志愿团队。我们不禁要问的是,什么是这个团队成员最终能够组合在一起的理由?
不妨先从负责人成吉汉说起。作为《致新年快乐》的重要人物,我们大致可以看到他从小到大的各种情形。刚进小学的时候,成吉汉就成天穿一件橄榄绿上衣,把这当做他的警服,甚至因为等衣服熨烫好而上学迟到。高中时,在一辆长途车上,成吉汉跟一个小偷扭打起来,即便后来小偷的同伙持刀现身,成吉汉仍然“死死扭住行窃者”,以致大腿挨了一刀。再后来,看到一个女人背着孩子跳河,成吉汉立刻从车里蹿出来,跳下距离护栏十多米的冰冷河水里,差点送了命。不难看出,成吉汉拥有急公好义的“自然德性”(naturalvirtue),也即这一德性不是后天培养出来的,而是他身上天然具备的,不妨看成他的天性。这一天性,在积极意义上,通常会被称为嫉恶如仇、见义勇为;在消极意义上,则往往会被认为是缺心眼、二百五。
与此同时,成吉汉对音乐无比痴迷。大学时,他就“买了很多很多很多盗版、正版的音乐碟片”,在新年快乐走马上任不久,他则采用先进的网络音频纯数字化体系,升级了全厂的广播音响系统,更新了全厂一百多只扬声器,还为自己“专门整出一间高档听音室”,甚至连学习滑板也“在音乐声中追风而行”。即使朋友因救他而去世,他的首要反应也不是悲伤,而是对方“非常了不起,终止在那么棒的音乐里。我一直在想,我在那个时刻,谁会为我播放我最爱的曲子呢”。这种对音乐的痴狂状态,不妨看成对美或艺术的天然热爱,当然,也可以换个角度看成不切实际。
小说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猞猁(林羿),也就是保安队队长,天性几乎处处与成吉汉相左。他沉着、冷静、富有现实感,不会轻易被外在现象迷惑,“似乎天生就有‘清晰判断并尊重各方利益’的能力,再纷乱的情况,再凌乱的枝节,再巧言令色,好像都不能阻挡得住他对事情核心的把握”。他也从不动辄激动,几乎一直能够保持冷眼旁观的姿态,绝大部分时间处于清醒状态,能从各种表象中推断出事物的本质,所谓“对人对事,他有直达本质的奇怪天赋”。这一天赋可以说是“天生的猎人直觉”,让他能够从人群中发现坏人,辨认出谁会是麻烦的制造者。拥有如此天性的人,当然会得到周围人的信任,因此,不光老板对他依赖有加,他的恋人知道他是“敢担当、能担当的那种男人”,就连一贯嚣张跋扈的厨子阿四,也觉得猞猁身上有令她“又爱又怕的什么东西,微妙地威慑着她,让她不敢唐突造次”。
围绕成吉汉和猞猁的,有始终“透着无所畏惧的沉着与英勇”的边不亮,“简直就是复仇似的和所有的小偷扒手恶人宣战”,是这个组合里“最坚忍、最手狠的一个”。当然,也不能忘了郑富了、郑贵了这对双胞胎,“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假扮警察”,虽然“不过端一个朝不保夕的保安破饭碗,还成天管天管地管空气”。跟成吉汉出于自然德性的嫉恶如仇不同,也没有猞猁对人和社会的天生直觉,边不亮和郑氏兄弟可以说是因为自己的人生遭际,无意间加入了这个对恶的抗争行列(当然,不可能完全排除天性)。或者可以说,他们的选择是被迫的“人为德性”(artificial virtue)——因为不幸的遭遇,边不亮对坏人积攒了刻骨的仇恨,用猞猁的话说,他“这么变态、这么不要命地嫉恶如仇,是他心里装满了恨”。郑氏兄弟呢,则是因为从小脑子迟钝,总被人欺负,“所以他们觉得警察威风凛凛,无人敢欺”,因此热衷于扮演警察,遇到不法之事表现得积极又勇敢。
通常,一个人的成长过程,就是其天性被引导、并逐渐与世界和解的过程。可小说中的这群人,不管是出于天性的执着,还是出于后天的自我选择,即根据他们的自然德性或人为德性,围绕着对扒手的愤慨,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反扒团队,尝试着实现他们惩奸除恶的理想。也就是说,他们因为自己的天性和遭际,把与世界的和解过程强行扭转,从而进入了转境状态。了解世界运行逻辑的人当然明白,他们面临的将是什么,比如成吉汉的父亲,早就判定自己的儿子是一个高贵的蠢蛋;比如阿四,她关心侄儿郑氏兄弟,爱护成吉汉,疼惜边不亮,敬畏猞猁,感受得到他们身上那些罕见的东西,却也知道两兄弟的颟顸、成吉汉的没正经、猞猁和边不亮的伤痛与隐疾,几乎看得见这群看起来正气凛然的人失心疯一样的人生轨迹。
阿四这一刘姥姥般充满世俗智慧的人,几乎可以代表现实世界对这群人的态度,也让人意识到,由亢奋的德性刺激构成的转境时刻,因为与现实世界并不贴合,定然不会长久维持。或者,就像猞猁意识到的,“人生也许就是如此吧,总有绚丽的七彩气泡在飞;总有人只为生命的荣耀而战,总有些傻瓜,一辈子目光远大,只看到远方诗性的光芒,永远看不到自己一脚狗屎”。当这群踩着一脚狗屎的人要凭靠自己的德性强令转境降落于现实之中,伴随着的恐怕必然是天生的缺陷和难以避免的千疮百孔。
未完待续
黄德海 男,1977年生,《思南文学选刊》副主编,《上海文化》编辑,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著有《诗经消息》《书到今生读已迟》《驯养生活》等。曾获《南方文坛》2015年度优秀论文奖、2015年度青年批评家奖、第八届“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第十七届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文学评论家。
编辑:朱佳伟
责任编辑:叶松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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