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坛专访】方方:“方”的文学
■ 文汇讲堂工作室 文学季采编组 张贝思(复旦大学中文系研究生)
方方在《明星面对面》这个访谈里曾说过:“梁晓声会写农村题材;王安忆会写上海生活,知青题材;刘震云的《塔铺》写他的当兵经历,我们那个年代的作家之所以能呈现叠彩纷呈的作品,就是因为我们拥有完全不同的个人记忆。”
方方的文学也因着她自己独特的性格与阅历在文坛中独树一帜,或许用“方的文学”这四个字来描绘方方的文学历程,再恰当不过的了。
有“方向”的文学
1955年,方方出生在江苏南京的一个书香世家。在童年的记忆里,父亲捧着《乐府诗集》孜孜不倦,母亲把家里的《红楼梦》早已翻过不下四遍。家庭的氛围,使方方在小学三年级就已尝试写诗。
然而,方方的文学道路并不是笔直的。19岁那年,父亲离世,为了整个家庭的生计和不靠抚恤金生存,方方辍学到搬运站做了一名搬运工,每天扛着百斤重的大包在码头仓库之间往返,“100斤,这是我一生中扛过的最重分量。”四年后,高考恢复,方方考取了武汉大学中文系,读书期间,她以搬运工的生活创作了小说《大篷车上》,1982年,这篇处女作在《长江文艺》上发表,方方重归文学之路。
方方一直说,搬运工的四年和武大中文系的四年,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八年。“搬运工的生活让我了解了小人物的生活,大学的四年让我懂得如何去看待这些小人物的生活”。因此,方方多数作品都以小人物的凡俗生活展开,如《风景》、《奔跑的火光》、《出门寻死》等。拥有一个人道主义关怀的立场是方方能够把握书写凡俗生活的基础,这样的立场,使得方方笔下的俗世生活写实琐碎却又行云流水,平凡而不平庸,悲剧而不无望。而这个立场源于“知识分子”的基因和使命,使得她既有了直指底层和普通人生活真相的方向,也有追究知识分子内心生活的自觉意识。1989年春天,在文学上已经十分成熟的作家方方,从毕业后就一直工作着的电视台被调到湖北省作家协会从事专职写作,此时,书香门第的前世今生——京师大学堂毕业的教育家祖父和上海交大毕业的土木工程师父亲,显赫的诗书传家的传统和一代中国现代早期知识分子的辛酸而刚直的人生经历,喚醒了她知识分子的家族记忆,从祖辈父辈的目光中走出来的方方,在新的时代文化背景下,触景落笔。
1990年,方方发表中篇小说《祖父在父亲心中》,仿佛了断了她的一份知识分子“孽债”。正如作品开篇即引用了屈原的《天问》诗句来发问,这部小说也是提出了一种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之问,如此庄重严肃,发人深省:为什么死在日本兵剌刀下刚烈正直的祖父,到了1950年代后的父亲,却变成为一个谨小慎微、精神退化的生活之人,为何知识分子的傲骨全然不见踪影? 这是方方对现代知识分子的反思与诘问,这其中有她父亲的影子,当然也包括她自己。
随后在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中,方方更将笔触深入到了知识分子们的日常生活,使这一知识分子精神追问与普通人的底层喜怒哀乐生活相融通,构成了方方丰富而多彩的文学面相。
方方正正的文学
2014年,黄永玉入围第12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方方公开表达了“至于年度作家?很有惑”的质疑,接着方方又直指鲁迅文学奖“跑奖”黑幕,这些事件接二连三地让方方一直处在舆论的漩涡里。方方坦言,其实自己是一个懒得管事的人,但事情如果要是碰上了,她也会选择面对。虽然在外人看来,方方实在有些高调,但是,这就是方方性格的一部分,骨子里有的侠气和正义感,让她不畏流言和议论,即便多有冒犯,但仍要坦率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方方在文学事件里的勇于发声,一如她作品的风格一样有棱有角。正是在方方笔下,开创了一种直面底层生活真相的有正义感的文学、有立场的文学、有现实关怀的文学,而这一种方方正正的文学姿态与风格,为方方赢得极为广泛的社会声誉,是社会和文学界都极为肯定和看重的文学。其鲜明有力的,写实与底层关切价值,让方方和其他作家区别开来。1987年,方方的《风景》发表,一时间引领了文学界的风潮,《风景》也被称为是新写实主义的开山之作。它就此打开了一块如石般密实厚重的生活真相,一个住在13平米房子内的11口之家,汉口“河南棚子”中底层贫民辛苦而麻木的生存状态粗砺而沉重,“我宁静地看着我的哥哥姐姐们生活和成长,在困厄中挣扎和在彼此间殴斗。”小说中以亡灵视角的叙述令人不寒而栗,相比较其他新写实主义作家的作品,除了表达生活无聊、琐碎的真相,方方的作品更加尖锐和冷漠,小说中的人物也都透着一股子硬朗劲儿。
然而,这些硬朗是在悲剧中才更能显示力度的。方方的悲剧情结是一贯的,她从做搬运工时起,看着周围其他搬运工的生活,便知道这些人即使顽强而奋力,未来却未必有所改善,她心怀悲悯,却要执着于生活的真相,因此,即使撕开生活的血肉,也是不能妥协,就像方方在《拾花一笑》中写到:“生命能承受多大的重量,生命有着怎样的韧性,其实我们常常是不清楚的,我们更为清楚的是生命的脆弱。”而直面这些脆弱就是方方的态度,是方方一种海明威式的文学生存硬汉性格,也是方方文学中方方直直、有棱有角的一面。
在武汉,扎根50多年
2006年,方方在《钟山》上发表了小说《武昌城》,即后来《武昌城》小说的围城篇,这部小说讲的是在北伐战争期间发生在武昌的围城与守城的故事,战争的残酷在方方动人的笔触下历历在目。然而,陈定一、梁克斯这些学生热血的革命愿望,军人马维甫在忠诚和良心之间的抉择,都淹没在现代繁华的都市生活背后,不被人知晓。方方刚好在战争发生80年后发表这部小说,是想将这段历史记录下来,也是她对这座城历史的牵挂。
在两岁那年,方方随父母从南京搬到江北的汉口生活,受到父亲的影响,方方一直觉得总有一天她会随父母迁回南京,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对于武汉的认定,一直不是家乡,只是游子的他乡,直到父亲去世,她才隐约地意识到,南京是父亲的记忆,武汉是属于她的城市。
武汉人的爽朗大气是方方身边的人对她的评价,即使现在的方方还是说不出一口标准的武汉话,但是武汉对方方的塑造却是骨子里的。
方方喜欢写武汉城的小人物,他们好似和方方生活在同一座武汉城里似的,就像《水在时间之下》里的水滴,《万箭穿心》里的李宝丽,她听过看过她们的故事,深知她们的性情,了解她们的挣扎和伤痛。方方似乎是通过写作去认识这座城市,认识武汉人的。到了2000年以后,方方写了许多有关武汉类似地方志一样的文学作品——《汉口的沧桑往事》《阅读武汉》、《汉口租界》,也关注武汉历史的小说创作——《武昌城》、《民的1944》,正是这些写作让方方更了解武汉,也对自己武汉人的身份认同愈加坚定和强烈了起来。
方方说过,武汉之于她很简单,如果将几百座美丽又传奇的城市摆在她面前,她也只是认识它,武汉像一个老朋友一样,会对她招手,投以微笑,武汉是她唯一熟悉的地方。正是因为这样,方方的文学就在这个她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地方扎了根。
文学的行动派
如果你曾在武汉搭过地铁,就会读到在站台、车厢布置的诗歌作品,浪漫情怀在匆匆间拂过你的心灵。这是湖北省作协主席方方提出的“公共空间诗歌”活动,也正是这个活动让这个有点幻想的浪漫落了地。
从早期的诗人到小说家、散文家、影视作品编剧,在方方的文学历程中,她的角色可谓十分多样。2007年方方出任湖北省作协主席一职,她为自己设下了目标:除了专注在个人文学作品的创作上,也应为文学的推广或者说发展做些实事。
湖北农民作家扶持计划是方方任职期间一直坚持在做的,她资助他们创作,培训他们如何写作,并且帮助周春兰、朱雪、熊衍锟等十位湖北省的农民作家出版了《湖北农民作家丛书》,这些工作对许多有文学梦的基层作家是最切实的。青年作家的培养她也格外重视,她时常回忆起她和池莉当年20多岁就很幸运加入作协的事,“每每想起就觉得应该多给年青的作家们提供机会”。方方在作协的工作中,强调扶持基层作家、青年作家以及女性作家。2012年,方方再次当选湖北省作协主席,她接受记者采访时说:“现在,这三件事仍然是我最想做的,特别是青年作家成长问题,我一直在想用什么方式能够帮助他们。”从第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开始方方就一直担任该奖项的评委,这样做其实也是希望能够找到真正有才华的青年作家。
但是,方方大刀阔斧的文学行动,也时常引起争议。2009年湖北省作协开始招募网络作家,这一举措曾遭到很多人的反对,但是方方对于网络作家的态度也跟许多纯文学作家和评论家不太相同,她觉得网络文学“显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非常有个性,因而也充满生气。我想,这是网络文学中最可贵的东西。”她希望更多的人可以参与文学,而不是把文学的门槛抬得过高。
方方是个文学的行动派,关于文学的许多想法她都希望可以通过作协主席这个身份和平台去身体力行。主编《长江文艺》、创办“屈原文学论坛”,诗歌进地铁,培养文学新力量,方方不是自顾自搞创作,也不去圆滑地一味承袭固有的作协事务,而是作为一个省作协主席,有力开辟出许多新的促进文学发展的方法。
文学中的个人选择
无论是作为搬运工或者是电视台职员,方方走向文学始终是她个人的选择。方方曾多次深情回忆起写作《风景》的那些日子里,搬运工人的生活如何使她寝食难安,那些贫民棚居里被挤压的生存空间、话语方式和眼神明灭,都化成有形之风无形之问,来到面前,惊动了她的文学写作之心。
其实,方方并不介意或无所谓从《风景》开始的“新写实”标签,那是评论家们的把戏。即便不说陈旧的“人道主义”,也有为数不少的评论者从方方的文学中读出了所谓的“存在主义”,但我们要说,这是中国小说家方方的存在主义,而不是什么外来的萨特或加缪的存在主义,是方方文学创作中的个人的选择。她选择去表达鲜活生动的中国百姓,选择表达艰辛粗糙的世俗人生的真相与质感。但无论她想表达什么,那都基于方方的切身之感,是个人也是私人化的书写。正如文首提到的,方方认为,个人化的表达才成就了文学的多样多彩。
个人表达与表达个人是一脉相承的,表达个人是方方写作的另一个面向。方方近年广受好评的作品《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就是关于一个个体命运的沉痛挣扎,“许多个人的经历构成了这个时代,一个人的历史也汇聚了一个民族的历史”,虽然涂自强这样的小人物在时代的浪潮中如蝼蚁之微,但正是这种在时代中被遗忘的一个人,更应该被书写。方方文学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她对个体生命倾注的怜悯,字里行间的良知将每个个体的历史都呈现得跌宕恢宏,充满血肉,以渺小的个体生命震撼人心,令读者感同身受地体验“生”与“活”。
由此而言,个人表达与表达个人,就是方方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