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堂专访】汪涌豪:通过阅读“审视”人生
■ 文汇讲堂工作室 文学季采编团 陆红平(复旦大学中文系研究生)
抄《辞海》让我对文字痴迷沉醉
文汇讲堂:读您的演讲集,感觉文字特别凝练,所以,很想知道,出生在1962年的您,童蒙至求学时代的读书经历有何特别吗?
汪涌豪:我童年时还是文革后期,书很少也非常珍贵。我喜欢上读书,是受到父亲的影响。他虽然是一名小职员,但很喜欢看书,尤其喜欢读古文。记得他抄写过《红楼梦》和《清诗别裁集》等古典作品。我小时候,他就让我读《古文观止》,耳濡目染,慢慢养成了读书的习惯。你夸我文字凝练,应该和从小看古文有很大关系。记得那时没有书读,我只能求助于报纸杂志,当时的《文汇报》和《学习与批判》等杂志,我经常翻看,我现在还记得等邮递员的心情,我们楼里共13户人家,两家人订了报纸。我每天很早就等在门口,先把《文汇报》一字不落地读完,连中缝也不放过,然后将其完整地送到主人家。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小学四年级。
文汇讲堂:在您上学后,还是没有多少书读吗?您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呢?
汪涌豪:上学后,班上同学可以交换书看,渠道多了一些。有个同学家里藏书很多,交换的条件常常是替他做一个月的数学,然后,他心情好的时候借我一些,我记得当时就是这样看到《金陵春梦》、《红日》。有一次,他从家里带来一本简编本《辞海》,看到一个词可以有那么多的义项,真的爱不释手。大半个月都在抄,想把整本抄下来,当然没能如愿。但这个过程对我扩大词汇量有很大的帮助。到高中时,渐渐入道,钱钟书《管锥编》出版,《社会科学战线》创刊号出版,虽然在当时很贵,但我都用仅有的零用钱买了下来。
文汇讲堂:这样的感受,在哲学季采访张汝伦时,也曾经提到过,那时是灰皮书和黄皮书的发行掀起一股地下读书热。没想到,您那时就实践了“等价交换”的经济规律。这种对文字的爱好,对以后有些什么影响?
汪涌豪:至少影响我看重文字和语言的精致,我认为隐藏在文字语言背后的是一种思理的美,文化之美。比如,用“兰”字组词,当人们不仅会说“兰花”,还能说出“兰章”、“兰室”和“兰友”等,就能比一般人更多渠道领略文字带来的美感。阅读是我最喜欢的事情,对文字的敬畏和守护,已成为我的一种生活方式。我欣赏杨绛老人那句话,读书就像串门,能拜识历代伟人,领略多种人生,更重要的是,相比于庸常的日常世界,通过阅读,你可抵达深邃幽眇的精神世界,从而真正触摸到那足以定义自身的价值世界。这个过程真是美好!
三种名著产生了深刻、温暖等影响
文汇讲堂:您小时候看的书很多都是古典名著,1980年,您进入复旦中文系后,西方文论和外国小说开始大量传入,哪些作家作品是您偏爱或感触较深的?
汪涌豪:我的阅读范围比较广,就外国小说而言,三类作品对我影响很大。第一类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作家,他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罪与罚》等小说,对人类普遍理性、中心价值和永恒意义有深刻的探索,对非正常状态下人物的内心挣扎,有生动地揭示,指向的全是人真实的生活,且无不与作家所说的“全宇宙问题”相关涉。他写作中的“复调性”,给后人提供了多种解读空间。第二类,是哈代充满人道光辉的温暖和悲悯。他在《德伯家的苔丝》、《卡斯特桥市长》中对人性的讴歌、对人物悲剧命运的疼惜,都让我深深感动;第三类,就是勃朗特三姐妹了,尤其是艾米丽·勃朗特的《呼啸山庄》给我很大震撼。我后来去了英格兰,花了5个小时重走三姐妹常走的荒原,才渐渐能够想象,这部充满生命荒凉的小说为什么会出自一位19世纪足不出户的女子之手,记得我当时是用“倔强峥嵘”这个词来形容这本开启现代派先河的伟大小说的。
从《风骨》到“游侠游仙”系列
文汇讲堂:您在复旦中文系读了9年书,最终取得博士学位。为何会选择古典文论这个方向,外界对您的“风骨”研究评价很高,您是如何突破平常的?
汪涌豪:因为我对古典文学和文艺理论都很感兴趣,所以选择了能把两者最大程度结合在一起的古典文论这个方向。当时正是文学批评史研究的鼎盛期,是我的导师李庆甲、王运熙和顾易生先生的严格训练,让我走上了学术研究的道路。我把自己的学术目标设定为立足当代认识,探究古人文心。博士论文做的是《中国古典美学风骨论》,结合传统文化及诗文与书画批评,对“风骨”范畴做了较全面的清理与分析,属于全面网取那种。以后成书出版,受到不少前辈的肯定,这使我多少受到鼓励,进而开始想更全面地清理整个古典文论范畴及体系。我认为通过总结传统文论话语,特别是它的典型表现形式——范畴,抽取其中具有普适性和涵盖力的经典观念,是可以让它进入到当代文学批评的话语体系、乃至整个人类文明融合的流程中去的。这点很重要。我把这个研究做得很充分,就此在学界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文汇讲堂:新世纪后,您的《中国游侠史》和《中国游仙文化》还在日本出版,感觉和您之前的研究领域跨度比较大,您是怎么想到做游侠、游仙的呢?
汪涌豪:我兴趣比较“杂”,读本科时就旁听了哲学、历史两系几乎所有的基础课。另外,阅读面也比较广。做游侠或许最初缘于个人的气性,当然也拜兴趣广泛所赐,青年时期,非常想做“文化基度山”或“社会罗宾汉”,那种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的隐在冲动,是我30岁上兴起做游侠史研究的重要原因。游侠在中国历史上是一种特殊的人群,有着别样的生存方式和道德视镜,对他的研究,可以提供我们正确把握古代中国人一个特殊的精神侧面,可以为传统文化的某些特征提供更全面可信的知识。
至于它的现实意义,我想主要是,在当今物质增长与人格增长失调的时代,侠的那种开朗悍顽的天性和扶弱济困、无往而不胜的信念,在困境中保持个体尊严,在举世滔滔中坚执社会批判的能力,并进而让生活因自己变得简洁可信赖的品格,是可以激活人的热情,进而发掘其内在的生命意义,获得清洗卑琐人格的信念与动力的。事实上,就传统士大夫的人生理想而言,早年游侠、中年游宦、晚年游仙,可以反映他们完整的心路过程。或许,以后有时间,我要把游宦这个主题补齐。
五位日本老人带来的包容和批判
文汇讲堂:我们知道,您在复旦给学生开了一门《中国文学传统》,已经开了十年,反响大好。看来您很钟爱这门课,您采取的文化比较视野很开阔,您怎么会想到用这种方式来讲中国文学传统呢?
汪涌豪:这大概和我曾经在日本待过几年有点关系。1998到2000年,2005到2006年我两次去日本教授中国文学。教课之余,给汉语基础很好的五位日本老人讲过中国文学,又精读了贾平凹的《白夜》。交流中,这些老人经常向我讲述日本文化,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感觉中日两个民族对彼此的认识都太表面,很多人描写的和我在日本感受的很不同。我在市民图书馆查阅了大量的典籍,并游览日本各方,2007年回国后,在《文汇报》开了“东邻浮绘”专栏,这些文字从世相、人物与书情三个方面谈日本的历史文化与当下。这些文章后来集结成《知日的风景》一书,得到读者不错的评价,日本友人也能认同。我认为认识一个国家的根本,首要的是了解一个国家的文化。
文汇讲堂:日本的经历,让我们了解到您对不同文化的感受、包容和批判。这是不是对您以后看待问题,经常采用多文化视角有很大影响?
汪涌豪:是的。现在很多人研究别国的某一问题,经常是在不怎么了解该国文化和历史的情况下写的。国外学者写中国也同样。此前,一位意大利汉学家写了一本明清爱情小说的著作,我发现就存在很大问题,为了纠正,后来我写了一篇一万多字的长文。全球化的背景下,只有采取多文化视角,平等而包容的态度,才能正确看待自己的传统文化。为此,我特意留意各国文化与文学的了解,读书兼行旅,以此反观自己的文化,我认为只有这样深入了解后,才可能有真正的文化自信。
批评的立场:软实力的培养和传播
文汇讲堂:我们知道,您在多种场合下,都提到文学和阅读对于当今社会的价值和意义,您认为文学能缓解这个时代的精神焦虑,并拯救其失落的价值吗?
汪涌豪:我一直认为,通过阅读,内化的知识和智慧才是最强大的软实力。我很认同苏格拉底说过的这句话“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现在的人们,忙着求食赚钱,没人有耐心读文学作品。而囿于这种单一的生存性活动,人是很容易为物质所裹挟,并屈从于自身的动物性。而人作为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精神性的动物,有他的价值和尊严,这种价值和尊严决定了他有不懈的精神追求。而文学恰恰能给人提供实现这种追求的空间。对着今天浮躁的人们,特别是年轻人,我想说:总有一个时刻,你们得静下来,为人生的意义而苦恼。总有一天,你得重新认识读书之于人生的意义,并由衷地体会到,若自己内心没有的东西,谁都不可能颁赐给你。
文汇讲堂:您坚信阅读的意义,并不局限做书斋里的学者。作为中文系的教授,复旦文科学报的主编,在很多演讲场合都看到您的身影,这是在向大众传播这种软实力吗?
汪涌豪:可以这么说吧。虽然经常是别人的邀请,但所谈不出人文,取义尽在救世,在彰大文化的意义。当然,不仅是中国文化的意义,也包括其他文化中的正能量的发扬。我的感觉是,知识人不能只顾着书斋求知,还应该作广场启蒙,应该积极走出,以准确纯正的知识去影响大众。应该有清醒的独立意识和批评精神,成为这个社会的校正力量。我对大众发言,绝无意于布道,只是觉得在这个时代,有些东西可以提供给人一个安顿自己灵魂的居所。其中阅读是最便捷有效的,它最终能带给人深切的安慰。让人们意识到这一点,我觉得是当代知识人应该做的。
采访后记:
充当社会的校正力量
1989年,27的汪涌豪获得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学位,当时的中国,博士加起来也就两百多人。他背了个小包,走进教室,给全校人文学科的本科生开《中国文学传统》课,因为讲古人的作品,兼及其风度和情致,自不免常用古人的口吻言说;2014年,汪涌豪给自己新出的书评集取名为《书生言》,但这个书生已经不再是当年只讲古代传统文学的教授,而是以言说的方式,对社会有担当的读书人。
“知识分子应该以一种清醒的独立意识和批评精神,成为这个社会的校正力量。”——在面向社会大众的讲座中,他多次强调文学之于这个时代的个人和社会的意义。针对当下年轻人的“浅阅读”和“碎读”,他呼吁经典阅读的意义;针对文化与市场的关系,他认为文学不应主动投向市场,而应该坚持自己的特性……
于是,他著书立说,希望能呼唤人们回到内心,不要再被物质裹挟。对最新的十年,他说,“这是否定与反思的十年,所有的否定与反思,都是希望经由对理性与精神的提倡,重新建立人的日常世界与价值世界的联系。”在这两个世界联系的坐标里,汪涌豪将自己横坐标的领域加宽,纵坐标的时间长度拉长,让“书生言”的校对力量延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