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息夫人》: “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 此诗所咏之事有两个出处,一是《左传·庄公十四年》: “楚子如息,以食入享,遂灭息。 以息妫归,生堵敖及成王焉。 未言。 楚子问之,对曰: ‘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 ’”二是《列女传》卷四: “夫人者,息君之夫人也。 楚伐息,破之,虏其君,使守门,将妻其夫人而纳之于宫。 楚王出游,夫人遂出见息君,谓之曰: ‘人生要一死而已,何至自苦,妾无须臾而忘君也,终不以身更贰醮,生离于地上,岂如死归于地下哉! ’……遂自杀。 息君亦自杀,同日俱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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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所咏者,乃据《左传》。 但是《列女传》在古代亦被视作可靠的文献,故早于王维的宋之问即据之作《息夫人》云: “可怜楚破息,肠断息夫人。 仍为泉下骨,不作楚王嫔。 楚王宠莫盛,息君情更亲。 情亲怨生别,一朝俱杀身。 ”显然,《左传》和《列女传》所载的息夫人都是值得同情的人物,后人因而为其立庙,称“桃花夫人庙”。 但是相对而言,《列女传》所载之息夫人形象更加刚烈、坚贞,而《左传》所载者则比较软弱 。 如据后者作诗咏之,未免难于措辞。 晚唐杜牧《题桃花夫人庙》: “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 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堕楼人。 ”清人邓汉仪《题息夫人庙》: “楚宫慵扫黛眉新,只自无言对暮春。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二诗对息夫人之不幸遭遇皆有同情,但对其未能以死抗争则颇有微词。 清人沈德潜评杜牧诗云: “不言而生子,此何意耶? 绿珠之堕楼,不可及矣。 ”(《唐诗别裁集》卷二十)朱庭珍评邓汉仪诗云: “微辞胜于直斥,不著议论。 转深于议论也。 ”(《筱园诗话》卷三)他们都看出了杜、邓诗中的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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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王维《息夫人》诗的情形又如何呢? 后人往往将此诗与杜牧的《题桃花夫人庙》相比,清人王士禛云: “杜牧之: ‘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 ’则正言以大义责之。 王摩诘: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更不著判断一语,此盛唐所以为高。 ”(《渔洋诗话》卷下)潘德舆驳之: “王渔洋谓小杜‘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不如摩诘‘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不著议论之高。 愚谓摩诘平日诗品,原在牧之上。 然此题自以有关风教为主,杜大义责之,词色凛凛,真西山谓牧之《息妫》作,能订千古是非,信然。 余尤爱其掉尾一波,生气远出,绝无酸腐态也。 王虽不著议论,究无深味可耐咀含,鄙意转舍盛唐而晚唐明矣。 ”(《养一斋诗话》卷七)二者见仁见智,都能自圆其说。 如单论王诗,其优点是措辞微婉,不著议论,意在言外,故深得论诗推崇神韵的王士禛之欣赏。 但是成亦萧何败亦萧何,此诗的缺点也在于措词过于简单,旨意稍嫌模糊。 如果仅仅是一首咏史诗,则此诗未臻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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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王维的《息夫人》实有本事 ,唐孟启《本事诗·情感》云: “宁王曼贵盛,宠妓数十人,皆绝艺上色。 宅左有卖饼者妻,纤白明媚,王一见注目,厚遗其夫取之,宠惜逾等。 环岁,因问之: ‘汝复忆饼师否? ’默然不对。 王召饼师使见之,其妻注视,双泪垂颊,若不胜情。 时王座客十余人,皆当时文士,无不凄异。 王命赋诗,王右丞维诗先成……座客无敢继者。 王乃归饼师,以终其志。 ”宁王即李宪,初名成器,乃唐睿宗之嫡长子,唐玄宗李隆基之长兄。 因让储位于隆基而深受后者宠信,玄宗继位后进封司空、太尉等,开元四年(716)改名宪,封宁王,实封累至五千五百户,卒后谥“让皇帝”。 《旧唐书》本传记载李宪事迹,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恣意享乐: “奏乐纵饮,击球斗鸡,或近郊从禽,或别墅追赏,不绝于岁月矣。 ”二是小心避祸: “宪尤恭谨畏慎,未曾干议时政及与人结交。 ”这与其子汝阳王李琎的行为相似,杜甫《饮中八仙歌》云: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程千帆先生在《一个醒的与八个醉的》一文中论定李琎沉溺于酒乃佯狂避嫌,则李宪之广蓄内宠或许也有类似的用意。 开元八年(720),王维在长安就试吏部落第,暇时每从诸王游宴,在宁王之座作《息夫人》诗即在此年。 “右丞”云云,当是后人追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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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本事诗》所记可靠,则王维《息夫人》诗可作全新的解读。 清人贺裳云: “摩诘‘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正以咏饼师妇佳耳。 若直咏息夫人,有何意味? ”(《载酒园诗话》卷一)如上所述,即使此诗是“直咏息夫人”,它也还是有一定意味的。 但如是针对饼师妻之事而作,则其意味更加深长。 宁王夺取饼师之妻,本是权贵欺压平民的恶行,这与后代小说戏曲中经常出现的“衙内强抢民女”并无本质的不同。 由于宁王是当朝皇帝的长兄,是天下最大的“衙内”,权势熏天的他夺取平民之妻,不但饼师夫妇不敢违抗,作为宁王座上客的文士们也是敢怒而不敢言。 面对着“双泪垂颊”的饼师之妻,在座的文士们“无不凄异”,可见他们对饼师夫妇抱有同情之心。 在这样的情境中,当宁王命座客赋诗,文士们如何着笔? “座客无敢继者”,既是诸客见到王维诗成后不敢与之校量,也是他们含毫踌躇难以落笔。 只有年方二十的王维艺高胆大,当场交卷,用借古讽今的手法吟咏眼前实事。 此诗极其简练,寥寥四句,言短意长。 更巧妙的是,四句诗既切合息夫人之题,也切合眼前的饼师妻之题,互相映衬,天衣无缝。 当然,相比之下,此诗更切合眼前情境。 “看花满眼泪”一句,对于息夫人来说完全出于虚拟,但对眼前的饼师妻来说,则堪称写实佳句。 这位民间女子虽然不敢公然对抗权贵,但她并不贪图“宠惜逾等”的富贵,宁愿回到故夫身边去做市井小民的贫贱夫妻。 宁王命文士赋诗,只是要他们吟咏眼前实事,王维选取“息夫人”为诗题,真乃想落天外,却又完全切题。 惟其如此,此诗才能既表露对饼师夫妇的深切同情,又对宁王进行婉讽而不至于批其逆鳞。 宁王后来将此女归还饼师,一方面可能是受其行为之感动而终其志,另一方面也可能是王维此诗唤醒了他的羞恶之心。 诗之感人,一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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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的“新批评派”认为解读文学作品不必了解其写作背景,这种观念与中国古典诗歌的实际情形并不相符,王维的《息夫人》诗就是一个典型的反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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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于《古典文学知识》2019年第5期,原题为 《本事对理解诗意的重要作用——读王维《息夫人》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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