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读诗是多义的。
我们不念颂歌,但依旧要读一些诗,以语言之锚,确定彼此的位置。
在困苦的时候,诗的存在可以是矛也可以是盾,也可以是拥抱宽慰,是在一起。
梁小曼的《系统故障》,诗×摄影。
某种角度来说,摄影也是多义的,在足不出户的当下,跟随她的镜头去看世界上各个角落定格下的一帧帧阳光空气与沉默,像一些前世的梦境,或一首首小夜曲。
不同的人,不同的心境,可以从诗与摄影里攫取不同的意涵。
今天,我们一起读几首小曼的诗,翻阅她拍的照片,怀念一些,也记住一些。
系统故障
作者: 梁小曼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副标题: 诗与摄影:2009-2019
波士顿(2012),器材:徕卡 M7
无题
——致北岛
霓虹灯混合着晚霞映红他们的脸
犹如暗房里冲印的底片
我抬头望向几何图案的天空
等候一只飞翔的鹰,它
已经飞翔了多年,从那年的
端午,诗人之死被朗读成诗
而鹰,盘旋在高楼之上,凝视着
那些写诗的人,那些通巫术的人
那些将过去写入历史,将历史注入未来
的人们,此刻也在中银十三层
——不祥的数字,在这里读诗
并像底片般,被时代和霓虹灯
再一次冲印
举起酒杯,我观察着远处,你的目光
变得柔软,迎向远方的客人,人们相互
拥抱,问候,叙述久违的消息
而我听见鹰在拍击深红的天空
2017 年
镰仓(2019),器材:康泰时 T3
如同过去教会我们的,我们今天又忘记的,诗人提醒我们要“将历史注入未来”。读诗可能是一种记忆方式,是一次又一次的“冲印”。有人说在文学上太聪慧的人,会“多智近于妖”,语言的巫术在某些时刻确实如同预言。
北岛曾写:“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苦水注入我心中/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短短数句,却仿佛映照如今的现实,文学以超越的力量,带我们反思安稳生活时一再忽略的危机。
香港(2018),器材:徕卡 MP
战争
——致平田俊子
我们还没从日复一日的
梦里醒来,冲击波,闪光
火焰,正如你曾经梦见的那样
已经将城市摧毁
你仍在梦中,树梢上的红耳鹎
已成灰烬,山体变色,天空升起一团
盘踞广岛的蘑菇云
你梦醒的那一刻,万念俱灰
不曾为生活写过诚恳的诗
不曾好好善待过一个人
想到这些,你多么希望——
人们在发起战争,互相毁灭前
先写一首诗,先爱一个人
2017 年
香港(2017),器材:徕卡 MP
鸽子
——再致平田俊子
残留的话语,像火车
驶过北方的荒原,白桦林
被飞速划出一道道阴影
停留在视网膜内形成的
返照
“等你回了家,而我回到东京
我们依然在香港中区般咸道上
一再地相遇,每天,就像昨天
今天……”
她澄澈的眼神让我想到鸽子
一个灰白色的,竖着写字的
鸽子。留着樱桃小丸子的齐刘海
独居在东京的郊外,一个月写两首诗
我们喝酒到深夜
她比陈东东还要更早地
打起瞌睡,此时,我才想起
你生于战后一九五五年
2017 年
香港(2018),器材:徕卡
小曼的诗作,有博引的文采,也有炽热的深情。与日本文友平田俊子的交流里,她起笔写两国的历史境况,停笔处又关照个体命运。战争与和平,并不止于发生的当年,很可能在个人的身上一再如噩梦与美梦交替,也烙印进私人友谊的关系中。
我们在诗里读到的俏皮与善意,累积自诗人多年的思考和取舍,是一支真正人文主义的笔,才能写出这样的诗句。
是宽解,是共鸣,才创造了“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的现实可能。
深圳(2015),器材:iPhone
南京
被压缩的时间量
将你从巨大的腹部吐出
新朝的地平线浮现
钢架结构的屋檐下弥漫着
灰白色的风景
约定的车辆迟迟不至
接应的人困在离别的楼层
我们需要危险的爱……
来照亮此刻
来引发歌唱
歌唱者的抒情内心
将我们带回
那圣十字的洞穴里
微暗的火,残页被翻开
时间被默念
冬夜,覆盖着不足以没落的
银发
这一切是爱在召唤爱
歌唱孕育歌唱,寒冷感受着寒冷
年告别着年,新朝的轮廓正被
灰色的风景描绘……多少记忆
在湖底沉睡
此刻,你想起一只红耳鹎
和危险的爱,那些荒凉,孤独
遥远的事物赋予你诗歌
在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个地方
雾霾的风景正涌向我们
而你必须将它念出
2018 年
斯里兰卡(2011),器材:禄来双反
又像是预言。虽然或许不应该这样读解。
困于每个城市的人们都看见风景逐渐灰白,而“离别的楼层”千万次发生。尽管危险,人们还在坚持相爱。“在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个地方”,“歌唱孕育歌唱,寒冷感受着寒冷”。善意的守望在真实和比喻层面同步产生,虽然再多荒凉与孤独都不能说尽这荒诞,好在我们如今变得更加团结,更知道彼此体谅。
上海(2017),器材:徕卡 MP
墓园
——于长沙金陵墓园祭张枣后作
谁留下谁就述说离席的人
灰色的天空下
郊外墓园像一座松柏森然的
古罗马剧场
一张椅子落入了冬天
还没彻底告别
缓缓地攀爬上去,沉重的脚步
停顿时,不妨侧耳倾听
远去的飞鸟
再闭上眼睛去舔汉语的甜
噢,下雨了
雨点落在墓碑,花瓣
打湿了递过来的一支烟
只需一些低语的时刻 或借你的目光凝视一株玉兰花树
也许就回到了你尚未离席的
那一刻
注释:张枣生前喜欢玉兰花树,墓碑前后植有玉兰花树。
2018 年
深圳(2015),器材:徕卡 M6
优秀的诗人一定会触碰“死亡”,无论是出于良知的道义,还是哲思的必须。
一个诗人纪念另一个诗人的死亡,又是以诗的形式,几乎等于献上最好的花,于张枣,可以是梅花,也可以是玉兰。(注:张枣名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如今我们在疫情的新闻里常见触目的死亡,每一份死亡都是深刻的教育,是他人以极端的伤痛为代价,让我们一边落泪,一边警醒。
会记住的。离开的,未必已经离席,我们不要轻率地彻底告别,我们要铭记。
小曼还有一首诗,标题是眼下我们已难做到的事——《旅行》。
这诗的最后一句说:“无所事事的我们/在这个多瘤的身体里逐渐沉默”。伤痛有时,静默有时,愿我们始终记得这个黑色的春天,迟早有一天,我们要认真审视“系统的故障”,要努力,让文学和现实,都获得新的天地。
纽约(2012),器材:徕卡 M7
诗/摄影:梁小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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