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用最短的时间，最少的银钱，去教一般人民读好书，做好人。我们深信读书的能力是各种教育的基础。会读书的人对于人类和国家应尽之责任，应享之权利，可以多明白些。他们读了书，对自己生计最有关系的职业，也可以从书籍报纸上多得些改进的知识和最新的方法。一般无知识的人对于子女的教育漠不关心，若是自己会读书，就明白读书的重要，再也不肯让自己的儿女失学。所以今日之平民教育，就是将来普及教育的先声。

——陶行知

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曾经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发表过一篇著名文章，题目是：《平民教育概论》。

激发我去寻找并认真阅读这篇文章，是因为我在采访陈立群校长的过程中了解到，从当年在杭州长河高级中学创建浙江省第一个宏志班，到出任贵州台江民中校长的第二年，在学校再次创建继承和发扬宏志精神的甘霖班，陈校长一直在践行陶行知先生的“平民教育”理念。他在不同的场合一再说过这样的话：作为教师，我们的快乐和幸福就在于能给孩子们插上一双翅膀，让他们能在我们的肩膀上飞得更高、走得更远。这双翅膀，就是我们的爱与责任。

陶行知先生的这篇文章发表在1924年10月的《中华教育界》第十四卷第四期。时间过去了将近一百年，几乎跨越了整整一个世纪。曾经听到有人痛心疾首地问：今天的我们，是否忘记和抛弃了陶行知？

从陈校长身上，我找到了完全否定的答案，也看到了陈校长秉承的陶公精神——“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2019年9月9日教师节，参加陈立群校长“时代楷模”颁奖典礼的，有几个毕业于杭州长河高中宏志班的学生代表，他们现在早都已经离开学校、跨进社会，在各自不同的领域中追求着自己的人生理想。

我通过各种方式，一个个地寻找到他们，并分别对他们进行了采访。陈校长这大半辈子都在坚持推行的那一条“平民教育”的路径，在这些宏志生的倾诉中，清晰地呈现出来。

陈校长

陈水珠：长河高中首届宏志班班长

当我电话联系上她时，她正在外地出差。我问她可否先发一张读书时的照片给我，让我认识一下她中学生时的模样。在我的请求下，她将自己在宏志班读高一时上台主持节目的照片发给了我。

照片上的她，一头齐肩直发，不留一根刘海的额头下，清纯的面容像晨曦里透明的露珠。我被她露珠般的清纯打动，很难想象，一个曾经在贫穷卑微的泥潭里苦苦挣扎的孩子，却有着这样干净明朗的笑容。

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的故事，等不及她出差回来，就在一个晚上，和她约定了电话采访。

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很轻柔，和她在照片中明朗的笑容一样，令人心动。

在我心中，陈校长就是我的老爸。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从小到大，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哪里。我也动过去找他们的念头，可是，茫茫人海，我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我只是听人说，当年，他们为了要生个儿子，农村计划生育抓得紧，所以就只好早早张罗把我送人。

最初是送到父母的兄弟姐妹家。那时候，村村计划生育都严管严控，农村虽然一家可以生两个孩子，但父母的兄弟姐妹家都有自己的儿女，也没有富余的指标可以收留我。无奈之下，我又被转送给一个老单身汉，他无儿无女，符合收养孩子的标准。

可老单身汉哪会养孩子啊，自己的生活都过得十分潦倒，根本不懂如何照顾一个一两岁的小毛头。没过多少日子，我就被折腾得病病殃殃。老头也慌了，赶紧又要把我送出去。

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我长得又瘦又小，一开始没人要我，辗转了好几户人家，最后才被我的养父母收留下来。那时候，我还不满三岁。

养父母是余杭人，农民，很穷。他们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后来生育又遇到了问题，按照农村迷信的说法，领养一个孩子，能给他们带去希望和守护。于是，他们收留了我。

没想到，我来这个家不满一年，养父母生下了妹妹。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养父母自然而然就把更多的关注放到了妹妹身上。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寄人篱下，懂得隐忍、克制，从来不对父母提任何要求。因为我明白，养父母辛辛苦苦地劳作，维持这个家很不容易。家里添了妹妹，花销自然也就增加了，我不应该再给他们增加任何负担。况且，我只是他们领养的孩子，他们愿意收留我、抚养我，对我已经是最大的恩惠了。

读小学时，我就会在寒暑假去打工，想挣钱为父母减轻一些负担。

可是，读到六年级，养父母就告诉我，读完小学就不让我读了。

我学习成绩一直很好，读书是唯一能让我快乐的事情。我一向对养父母也很顺从，但这一次我很坚决地说“不”，我一定要继续上学！

养父母很吃惊，因为从来没见我违拗过他们，看着我决绝的眼神，沉默了。最后，他们还是改变主意，给我学费，同意我继续上初中了。

初中三年，我成绩一直都是全班第一名。我知道自己的学习机会来之不易，所以非常珍惜，在课堂里读书的每一天，我都当作是上天给予我的恩赐，恨不得每一堂课的四十五分钟都停摆在那里，不要匆匆过去。因为我不知道这样快乐上学的日子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中止，我也不清楚等我初中毕业之际，会不会就是我失学之时？

我当然希望能继续读高中，但养父母的身体一直不好，家里的经济状况也越来越差，我常常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初中毕业以后就出去找一份工作，挣钱养家，为养父母分挑一些担子？

因为脑子里整日摆脱不了这样的念头，常常忍不住胡思乱想，临近毕业时我出了车祸受了伤，但我只是休息了一阵，还没好利索就回学校上课了。老师对我很好，给我补课，同学们也很照顾我，帮助我追赶落下的功课，我实在不想离开学校这个温暖的集体。我还是想正常参加中考，提高学校的重点高中升学比例。当然，我内心也抱着一线希望，考上高中，养父母或许能继续让我上。

我的中考分数还不错，被余杭高级中学录取，那可是当地许多学生都梦寐以求想进的省级重点高中。可是我攥着录取通知书，心里却很迷惘。一方面，我为自己中考取得了好成绩感到欣慰，觉得自己为提高学校升学比例，尽了一份力和心意，同时也为自己最后还能不能读高中深深担忧。

回家的路上，我纠结犹豫再三，还是含着泪将录取通知书悄悄扔掉了。我的养父年前因车祸造成脑部脑瘤，并发癫痫，而且频繁发作，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养母一个人打工，要养活全家，还要供妹妹上学。我不想给养父母再增加那么大压力，让他们继续承担我三年高中的所有费用。所以，除了辍学，我没有别的选择。

那一天，我觉得回家的路特别漫长，路两旁的野花却开得很茂盛。我忍不住摘下一捧金黄色的小野菊，放在鼻子下闻闻，没有一丝香气，但那份灿烂依旧蓬蓬勃勃。

我的心开始变得平静。人生不是只有一条道可以选择，如果没有机会再读高中，我也不必怨天尤人。我可以离开学校，但我不会放弃学习！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下了决心，准备找地方去打工挣钱时，突然有一天，隔壁一位家有电话的邻居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学校来电话，你被长河高中宏志班录取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惊喜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觉得自己不是在做梦吧？

回想起来，我的班主任确实有一次和我说起过宏志班的事情，说你成绩那么优秀，不继续读高中太可惜了，如果上了宏志班，一切费用全免，就不用为自己交不起学费担心了，你可以报名试试。班主任还让我填了一张表，但我当时根本就没有往心里去，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种上学不要钱的好事。时间一久，我早把这件事情忘了。现在好事真的降临了，我还是不敢相信，一直等到收到宏志班的录取通知书，我才敢确定，我又能上学了。

首届宏志班一共五十三人，都是陈校长从全省各地推荐的成绩优秀、家境贫寒的学生中亲自筛选，一个一个审核敲定的，对一些单亲家庭、孤儿、父母有病或残疾的同学，陈校长还逐一亲自进行家访。有些孩子的父母想让孩子早日干活挣钱，不愿让孩子再上学，陈校长就耐心做思想工作。

当时我父亲病重无法干活，母亲一个人挣钱养家压力也很大，我猜想他们也是希望我早点工作，帮家里分挑一些担子的。而我自己也觉得父母将我养大不容易，我有责任为这个家分忧。没想到养父母看到我被长河高中录取的通知书，知道宏志班免除学生的学费和其他所有费用以后，他们都支持我继续上学。

进了宏志班以后，不仅所有费用全免，学校还给我们统一发了校服、被褥和各种生活用品，每个月一百五十元的伙食费会按时打到卡里。第一年冬天，陈校长发现我们宏志班的学生大多穿得比较单薄，就给我们每个同学发了一件羽绒服，男生短款，女生长款。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穿过羽绒服，我穿上陈校长送到我们宏志生手里的羽绒服，软软和和的，一下子暖到了心里。

陈水珠第一次上台主持节目

我以前觉得自己是被人领养的孩子，养父母家又穷，总被人嘲笑、看不起，所以一直很自卑。小学初中我的学习成绩虽然很优秀，但性格孤僻，寡言少语，也不善于和同学老师交流。进了宏志班以后，最大的不同就是，校长老爸让我渐渐变得自信、开朗，我身上的潜能和特长也被逐渐开发出来。其实，我从小在音乐、体育方面都有特长，只是因为自卑而没有展现罢了。在宏志班，我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上台主持节目，表演，参加长跑队、篮球队，在学校运动会上拿名次。在同学们的推选下，我还当上了首届宏志班的班长，心态变得越来越阳光，学习的动力也越来越足。

陈校长还鼓励宏志班学生参加校外的各种竞赛，锻炼我们的各种技能，参加各类竞赛的培训费用都是学校出的。陈校长还自费买很多书送给我们，包括中外名著，订阅各类报刊，鼓励我们加大阅读量，不要光是死读书，也不能仅仅读课堂书本，而要在完成学业的前提下，同时阅读社会、了解社会，吸收各种新的信息，跟上时代的步伐。

三年高中毕业后，我参加了高考，成绩是632分，其实我本可以考得更好的，因为当时陈校长为了不影响各地的升学率，决定让长河高中宏志班的学生全部回原籍考试。我是回余杭参加高考的，脱离了长河中学温暖的环境，和宏志班亲如兄弟姐妹的同学们分开，对我的心情和考试状态还是有一定的影响，所以自己觉得高考时发挥得不够理想。从另一个角度说，或许陈校长和长河中学的老师对我们宏志班学生呵护得太好了，脱离了熟悉的环境，就会有些不知所措，表现失常。

尽管如此，我的考分还是远超一本线，被上海的华东理工大学录取。

那一届宏志班的所有同学全部考上大学，全班平均分达到602分，重点大学录取比率达到84.3﹪，不少同学考上了浙大、北外等名牌高校，刘仲明同学更是以692的高分雄踞榜首，考上了清华大学。

等待入学的那个暑假，陈校长并没有因为我已经考上大学而对我放松。他知道我英语比较好，觉得如果我能进一步加强外语水平的训练，将来的天地一定会更加广阔。于是，他给我在新东方报了一个英语班，还替我交了学费，要我在暑期里突击提升外语水平，以便在进大学以后，有更多的选择。

其实，陈校长在我们读高三的时候就和社会各界人士多方联系，筹措我们大学四年的学费、生活费等各种费用，高考后的整个暑假，校长老爸更是一刻也没有闲着。除了具体落实我们的各种费用，他还积极寻找社会爱心人士和我们结对子，定向帮扶。

在陈校长的统筹安排下，学校先为我找了一位余杭的爱心人士结对子，后来又给我找了杭州市区的一位企业家，继续资助我在大学期间的所有费用。我去上海报到时，资助人不仅为我准备好了四季服装、全套被褥、一应的生活用品，还陪同我到上海，帮我一起办完所有的手续才离开。

我的养父母说，陈校长是你的大恩人，他为你做的一切，我们做父母的也做不到，一定要请恩人到家里来吃顿饭。

可是陈校长最终也没来我家吃饭。我知道，陈校长并不是对我一个学生好，他心里装着所有读不起书的贫困孩子。

选读完

发奋图强、用功读书的学生

作家袁敏在山区采访

编辑：朱佳伟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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