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0爱神之书”宋涵全新作品《我们最后能拥有的》,三联生活书店出版。本书的内在精神是“爱”。在作者眼中,爱里藏着无数人性的秘密,其中有黑暗,有光明,有枯萎,有新生,有动荡,有安宁,有久别,有重逢??在这个无止境的谜团面前,作者希望自己能如孩童般,永远怀着初涉之心去思考和探索。宋涵在生活书店出版的几部作品也记录着她个人思想的进步——思维的边界不断打开,带来的是文字不断由“自我”拓展到“他人”再延伸到“更多人”。
我们都不是为爱情而来
《甜蜜蜜》是中国人最爱的国产爱情电影之一,原因恰恰在于它谈爱情不多,更多谈的是“求生”,后者才是最牵动我们喜怒哀乐的主题。电影的英文名Almost A Love Story ,道出了它的玄机:如果要写一个当代中国城市“移民”跨度十年的故事,爱情不太可能是其中的主角。
在这个国家史上最汹涌的城市化浪潮中,这随波逐流的千万男女,生存(以及生存得比他人更好)的欲望,占据了他们最宝贵的精力和时间;爱情,不过是在“生存”之上顺带开出的偶然之花。
▲电影《甜蜜蜜》海报
就像李翘对黎小军说的:“黎小军,我不是为你而来香港,你也不是为我而来香港。”1986年,李翘和黎小军搭同一辆火车落地香港,李翘的目标是挣钱、买房、嫁香港富人、彻底摆脱原有阶层;黎小军的目标是挣钱、存钱,然后和老家的初恋女友结婚。
随后,他们共同经历了港漂,学英语、打工、租房、创业、炒股、窘迫、流离……这些现实情节(将“港漂”换成北漂、沪漂、广漂、深漂等,大同小异),在时隔30年后的今天,还是如此令人熟悉。
▲电影《甜蜜蜜》剧照
李翘是典型的在大都市打拼的女子,好强、势利(中性词),像她这样的许多女子有聪明的远见才会决心逃离家乡,因为中国三线以下的城镇兼农村就是女性的噩梦,她们没有退路。李翘代表的一种犀利、灵活、勇猛、紧随时代应变的野心,是“生存”之欲望最动人的化身。
黎小军则相对“没野心”很多,他代表的是一种迟钝、温暾、与时代有距离的近乎未开化状态的纯真。第一次用自行车载李翘,他脱口而出“你比我爱人要重”,完全就是一个天真又赤诚的男人。这一句话,道出他对初恋女友的痴心,又无意中流露出了他对李翘的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李翘有着女性特有的看透社会规则的成熟,她从心里瞧不起那种为了钱而吵架的琐碎婚姻,她又说:“如果千辛万苦来到香港,还要嫁个大陆人,真不知为什么要来香港了。”她适应力强,能吃苦,一天做二十个小时兼职,抓住一切可能赚钱的机会,“因为这是香港啊,只要努力就可以实现理想的地方”。
▲电影《甜蜜蜜》剧照
黎小军则显得笨拙可笑,对社会规则一无所知,只安于一隅,做着最底层的杀鸡杀鸭兼送货的工作。他唯一的倾诉,就是常常给家乡的女友小婷写信,告诉她,他看到的一切新奇的发现;至于孤身一人面对陌生世界的受挫与惶恐,他又不愿意对方担心,只报喜不报忧,唯一隐晦的表达就是“小婷,我真的好想你”。
这两个完全不同的男女,成了彼此在香港“唯一的好朋友”。1987年元宵夜,香港下了一场冻雨,两个人一起窝在转不开身的屋里,吃饺子,第一次做爱,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电影到此时很像是一个俯瞰人间的怀疑主义者:爱情究竟是什么呢?那些与“爱情”十分接近的人类情感:相互取暖、相互慰藉(黎小军与李翘之间)、熟悉感、依恋感(黎小军和小婷之间)、安全感(李翘和豹哥之间)是爱情吗?爱情真能脱离它们而存在吗?
▲电影《甜蜜蜜》剧照
黎小军和李翘的开始,只不过是一个孤独的男人和一个孤独的女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相互取暖,以得到身体上的慰藉。这不是那种传统的、上得了台面的爱情,他们都不打算和对方有什么承诺,他们都很清楚:他们各有各的路要走。
这种短期的临时性伴侣,世上有很多。这样的关系,究竟只是身体的吸引,还是以身体需求为借口来掩饰过于隐晦而汹涌(以至于意识上无法承认)的情感吸引,可能要到最后,当事人才能弄明白。
事实上,也没有人能说清爱情是什么。喜欢、迷恋、性吸引、安全感、依恋、爱……一个人的一段关系可以分布在一条很宽的情感光谱上,无法简单地用词语定义。词语与交流,限制了人们能真实体验到的感觉,也造成了太多误解。
▲电影《甜蜜蜜》剧照
《甜蜜蜜》很现实,却余味无穷,在于它不动声色地在多种情感类型的交错中,渐渐勾勒出了“爱情”与众不同的地方:爱情,不可诉说,但一个人一旦遇到了,他/她就会知道,有什么地方不一样。爱情,甚至会阻碍一个人的安全和幸福,可是,他/她无法凭意志戒掉。
爱情,简直是对人的生存本能的巨大讽刺:李翘和黎小军,都不是为爱情而来;可是,他们却逃脱不了爱情的牵引,被动改变了命运的走向。
如果不是爱情,李翘和黎小军原本会很满足于他们当初理想的实现:李翘成了女老板,有事业有钱有香港男友;黎小军成了厨师,和小婷结了婚。几年后他们见面,都恭喜对方成了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
这的确是他们曾经最真挚的理想,可他们怅然若失。他们幼稚地以为,他们之间仅仅是暂时性的“相互取暖”,可没想到,“爱情”在其中捣了乱,不可逆的化学反应发生了,改变了他们原来的质地,他们再也回不到当初的心境。
黎小军对小婷再也无话可说(当初他几乎天天给她写信),李翘心烦意乱,无法安眠。他们都尽力抵抗对方的引力,却以失败告终,他们决定回去和各自的伴侣摊牌。
有意思的是,两人不同的人格特质,在“摊牌”这个情节上呈现了不同的走向。黎小军,这个永远温暾的男人,在最后,却比在现实生活中勇猛直前的李翘,更敢于面对自己的内心和感情。他坦承他爱上了李翘,当小婷质问他:“你为什么又要和我结婚?”他老实回答:“因为这是我的理想。”他被小婷甩了一个耳光。
▲电影《甜蜜蜜》剧照
他后来写信给小婷:“小婷,我明天就要走了,第一次坐飞机,我有点害怕。我本来就不是个勇敢的男人,我不敢让你原谅我,我只是想,我们一起这么多年,走过的路这么长,小婷,我也难过的。”能承认自己的懦弱,以及仅仅出于“不能再欺骗自己”而离婚,是一种近于大愚的大勇。这是十分纯真之人才能做出的事。而李翘,却在落魄的豹哥面前,始终说不出她想要和黎小军在一起的话。最后,她在船上紧紧抱着劝她“再找个好男人”的豹哥,一起流亡到了台湾。
李翘的这个选择是个谜,她究竟是出于对豹哥的恩义(豹哥在她欠债和最窘迫的时候资助了她),还是因为豹哥才是她真正的爱情,无人知晓。连黎小军也不知道。小婷问过他:
“她爱你吗?”他说:“我不知道。”可他依然离了婚,这就是黎小军的纯真,想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中间地带,就如同一个孩子的心智。
李翘就复杂得多了,她的求生欲望如此顽强,她有目标,有谋略,有行动力,有利益衡量。在社会化的程度上,她的心智更像一个“成人”,她是一个为生存而拼搏的“战士”,对她来说,感情的重量,不可避免地会掺杂“恩义”的因素。
她的人设,注定了她无法像孩子那样思考: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
▲电影《甜蜜蜜》剧照
无论如何,对李翘这样将生命能量都投入到获取外在资源的人而言,结实的、熟悉的、世俗的情感,才是她和外界的稳固联结,才是她在关键时刻的第一选择。而和黎小军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引,那是来自另一个和外在的生存厮杀世界完全不同的领域,那固然是美的、内在的、魂牵梦绕的,但也是脆弱的、飘摇的、陌生的,有悖于她日常惯性行事的。爱情这样的天外来音,在“战士”的领地上,成不了气候。
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甜蜜蜜》的主角其实只是李翘,这是一个自然人不得不社会化的寓言:成长,社会化,进入一个精密强悍的社会并有所斩获,是必然要舍弃部分“纯真”的,黎小军其实是李翘舍弃的一个纯真之梦。毕竟,在这个故事里,如果仔细看,黎小军的个性太过于简单了;而过于简单的人格,总是单薄和片面的,撑不起一个真实丰满的人——那更像是一个人在高度社会化的过程中,还保留的对自然的起点有所眷念的“纯真”子人格。
因为,爱情(不是恩情)的发生,是一种与“人力”完全不同的“自然力”,它客观存在,不以人力及主观心愿为转移。
“自然力”不需要学习,可克制“自然力”以检验其是否符合生存(以及生存得更好)的规则及利益,则需要一个社会人的学习和训练。
▲电影《甜蜜蜜》剧照
人固然是社会性的,但总有一部分是自然性的。随着入世程度的深入,人就会牺牲更多的自然性。成人的代价,是丧失了童真的“一是一、二是二”的单纯视角,但他们收获了“复杂”。
因此,电影的结局,在十年之后,李翘和黎小军在他国街头再次不期而遇的场景,更像是李翘内心的一个梦而已:她渴望与她远离的“纯真”,再次聚合。
十年前,那个精明、能干、倔强到从来不落泪的女人,之所以会被那个傻乎乎的、胸无大志的男人吸引,正是他唤起和呼应了她本来就有的那部分“纯真”。和黎小军在一起,李翘对外界变化剑拔弩张的身心,被一种迟钝的、不谙世事的纯真所软化了,“她”超然于生存、阶层、社会评价体系之外,没有自卑与自傲的分别,只有最单纯的喜悦。
可吸引黎小军的,也是李翘那要征服外界、证明自己的野心。
▲电影《甜蜜蜜》剧照
一个是想要掌握甚至驾驭外界规则的野心,一个是与世无争和顺其自然的纯真,李翘和黎小军所分别主导的这两种人格,实际上是在同一个人身上较量和缠斗的两种渴望。一个人,既渴望施展野心和抱负,又渴望能随时回归纯真。
前一种人格,即想要掌握甚至驾驭外界规则的野心,成为这几十年来中国人的主要人格(不同的时代和地域,会造就不同的集体人格,这也是超乎人力的变迁)。我们的社会充满了有欲望、有能力、能随机应变的人,我们与外界物质的紧密程度从没有如此深刻过,也从未获得如此赤裸的物质奖赏。这一切,激励无数男女迅速成熟、适应规则、劳苦奔波。
也只有在梦中,在身心松弛的偶尔打盹中,这群疲于追赶时代步伐的人们,能与他们难以彻底舍弃的“纯真”相遇。一首《甜蜜蜜》,至少在表面上温柔地填补了“纯真”与“成熟”之间的裂痕。
在电影里,李翘和黎小军再次相遇,四目相触,眼含故人之间才有的默契:“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在梦里……”这是一首关于纯真的挽歌。
《我们最后能拥有的》
宋涵 著
内容简介
这是宋涵的第四部作品,第一部分文章从读者比较能引起共鸣的普遍现象,来剖析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人在世上最基本也最重要的关系),其中的爱恨纠葛与救赎重生;第二部分是作者为人母的私人体验,以及对育儿日常的观察和思考;第三部分则不局限于亲子关系,跨度更广,既有男人与女人的关系,也有内心与现实的关系。
作者简介
宋涵
一个清醒又浓情的人,许多读者从她的文字中得到温暖和启发。著有《只有时间不会撒谎》《不可慢待的孤独》《生育对话录》《我们最后能拥有的》。
编辑:朱佳伟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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