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影院观赏《头号玩家》，要紧的事有且只有一件，那就是满银幕地寻找“彩蛋”。不过，要是您不巧阅读过《头号玩家》原著小说《玩家1号》，又恰好是一位动漫迷，在此时一定会很淡定。因为在作者恩斯特·克莱恩笔下，奥特曼、魔神Z、星际牛仔等你方唱罢我登场，比电影《头号玩家》更热闹。何况，在中文版《玩家1号》中，每一页都有近半留白。在这里头，译者善解人意而又不厌其烦地列出了所有“彩蛋”，足以让所有读者眼花缭乱。

因此，我们有理由将《玩家1号》定义为彻头彻尾的“读者向”文学作品。另外，小说故事发生在一款唤作“绿洲”的网络游戏内，加之主角不断打怪升级，直至封神的叙事套路，这让人不由怀疑：在美国流行文化的表皮下，《玩家1号》拥有一颗“中国网络文学”的心。

对于传统文学念兹在兹的艺术性与思想性，有人认为，网络文学向来是阳奉阴违的。用文本中创设的虚拟世界让读者好好“爽”一把，才是网络文学的看家本领。《玩家1号》似乎也以此为最终目标：读者跟随男主角韦德从无名小卒步步迈向人生巅峰，所获得的阅读快感是毋庸置疑的。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网络文学与现实世界毫无瓜葛，丝毫不用承担社会责任。恰恰相反，用齐泽克评价中国“穿越”小说的话说，“正是通过幻象，主体才被建构成了欲望的主体，因为通过幻象，我们才学会了如何去欲望。”网络文学的严肃性，在于通过生产幻象来构建现实，引导读者在虚拟世界中重新感受现实。可是，同样以生产幻象为己任的《玩家1号》，却将读者与现实生活彻底分割，千方百计使他们沉溺于虚拟世界。

当男主角韦德向女主角在“绿洲”中的虚拟角色阿尔忒密斯示爱时，后者回答：“我可能畸形，可能截瘫，可能已经63岁。你自己看着选吧。”现实个体与虚拟角色间可能存在的巨大差异，将直接威胁到“绿洲”的真实性、合理性。然而，小说女主角在现实中不但是一位妙龄少女，而且颜值爆表（电影中亦如此），这不能说明男主角的幸运程度，体现的不过是小说作者的投机取巧。

幻想类小说中的爱情，必定建立在空中楼阁之上吗？恐怕中国网络文学不敢苟同。在桐华的《步步惊心》中，主角若曦是一位从现代世界穿越至清朝宫廷的女性。可是，她所掌握的丰富现代知识、观念在日常生活中毫无作用。她所能做的，不过是按照古人的规矩行事，察言观色、博取恩宠，比古人更古人。若曦最终爱上四爷，也就是后来的雍正而非对她用情至深的八爷，更是一种马基雅维利式的选择。值得玩味的是，读者和粉丝不仅没有指责若曦的势利，反而为她的坎坷命运掬了一把辛酸泪。这是为何？

遥想当年，真真正正的古人小燕子在清朝宫廷里逍遥自在，何其快乐。在皇亲国戚们的庇护下，谈一场不食人间烟火的恋爱，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小燕子的幸福生活定会让若曦好生羡慕。然而，当代读者对此不以为然：童话般的爱情终究只是童话，现代女性必须学会自立自强，在现实环境中勇敢前行，尽管这看上去一点也不美。从琼瑶到桐华，爱情叙事模式的不同折射出的是当代女性生活观念的深刻转变。

《玩家1号》本可以更上层楼，谈谈在这个被网络技术挟持的社会中，我们又该如何分辨爱情的虚拟与真实。如果女主角真是一位63岁、畸形又截瘫的老太太，才会让这一话题更具深度。不幸的是，恩斯特·克莱恩将主要精力都倾注于描写一个又一个“彩蛋”上，将叙事的厚度抛到了九霄云外。

就情节而论，《玩家1号》的老套陈腐、了无新意，让读者有目共睹。但“彩蛋”，也就是贯穿于整部小说的对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美国流行文化的介绍，在某种程度上挽救了它。众多彩蛋通过作者的叙事相互链接，将整部小说塑造为一个树状的网络系统。当我们阅读小说中的任意彩蛋时，事实上都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微文本。如此一来，小说的线性叙事结构被打破，读者既可以按部就班地阅读《玩家1号》，也可以翻开任何一页，随心所欲地欣赏散布在文本各处的彩蛋。

这一做法并非他的首创。罗兰·巴特与福柯在多年前就开始否弃文本“作者”的地位。一旦解除作者与文本之间父子式的关系，文本的意义就丧失了一个权威的源头。在《玩家1号》的叙述表层之下，是无数彩蛋，也就是一批能指符号放浪形骸的嬉闹。最后，文本的终极意义在符码狂欢中分崩离析。这正是读者、影迷对男主角韦德的人生追求毫无兴趣，却对找齐彩蛋兴致盎然的原因所在。

不过，要是有人告诉巴特或福柯，《玩家1号》践行了他们的文学批评理想，他们必定会提出激烈的不同意见。巴特对文本封闭性的反对，归根结底是为了反抗。而恩斯特·克莱恩将自己的作品拆得支离破碎，却是为了献上膝盖。彩蛋是流行文化的象征，读者的集体怀旧心理是可以被利用的资源，两者结合，换来的是诱人的商业利润，如此而已。

于是，掀开浮华的外衣，深藏于《玩家1号》的只剩下社会达尔文主义式的丛林法则。要掌控“绿洲”，必须成为“头号玩家”，这是对男主角韦德挂在嘴边的“自由”最大的讽刺。这也是中国网络文学升级打怪“小白文”中典型的逻辑悖论。好在，逆流而上者亦大有人在。同样是对虚拟世界进行书写，猫腻的《间客》将小说舞台设定在地球毁灭多年后的星空。人类虽已逃往宇宙，但拷问他们的命题仍然关乎人类的当下现实：效率还是自由更有利于发展？

《玩家1号》中的世界同样惨淡：一切行将崩溃，人们却将救赎的希望寄托在……打游戏？这个滑稽、荒诞的画面，只能让我们感叹美国商业资本文化的无孔不入。有意思的是，猫腻在《间客》的后记中谈到，其最爱的小说是《平凡的世界》。而在《玩家1号》的腰封上，醒目的荐书理由竟是作者恩斯特·克莱恩能将美国流行电影的台词背得滚瓜烂熟。看来，至少在现实关怀层面上，中国网络文学可以给这部美国通俗文学作品好好上一课。

作者：李勤余

编辑制作：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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